這場辯論足足延續了三日。
第四天不是因為他們終於吵出了成果,而是因為那幾天政務少,有時間讓他們吵,今天政務多了一些,大家決定先偃旗息鼓。
權應璋終於決定穿上了官服:“哼!季歲是吧!給老夫等著!”
季歲隻是甩了甩手腕——這幾日天天翻書,手酸得厲害。
【居然還是沒打起來啊……】
一道聲音十分的惋惜。
權應璋一聽到這個聲音,有些訝異。
是……許家小子?但他不是站在最後麵麼?
權應璋左右看看,發現確實不見許煙杪,正納悶著,丞相竇青撫著長須,站到他麵前:“權公。”
這人已是年過七旬,頭發斑白,風姿矍鑠。此時此刻,他溫和平淡,卻又帶著一股莫名傲意地說:“恭迎閣下步入此堂。”
——歡迎你來到新世界。
一個彙聚大夏最頂尖人才,撥弄權力風雲的世界。
一個……
能聽到許煙杪心聲的世界。
*
在聽見許煙杪的心聲——主要是架吵完了——季歲終於想起來自己忘了什麼。
他的好外甥還在天牢裡呢!
“陛下!”季歲當場出列:“臣有罪!”
老皇帝愕視:“卿何罪之有?”
“八月時,貴溪、永豐、興安大饑,民掘草根、樹皮以食,陛下遣臣外出監賑,到了災地,臣見鄉紳地主借此次大饑發放高利,百姓與他們借糧,借一鬥還一鬥半,借二鬥還三鬥,若一月後還不上,便利上加利,從五成利滾成十成利,災地百姓多典兒賣女以還高利。”
“什麼?!”
老皇帝暴怒:“朕已規定民間借貸,絕不能超過一月三分利,這些賊膽大過天的棍徒,竟害我百姓!”
季歲道:“臣有罪,罪在假傳聖旨,擅自開臨近未受災郡縣糧倉,取出糧食,為百姓將兒女贖回。請陛下降罪。”
老皇帝笑了一聲,他很高興:“卿何罪之有?若先上書等朕批複,不知多少家庭要流離轉徙,潰散四方。”
“殺得好!”老皇帝斬釘截鐵地為這次事情定性:“卿不僅無罪,還有功!”
——皇權社會便是如此,若皇帝覺得你不該死時,你就算假傳聖旨,他也能覺得你是機敏聰慧,靈機應變,但皇帝如果看你不順眼,你哪怕老老實實,遵紀守法,也會被皇帝看成是榆木腦袋,不堪大用。
季歲深知這一點,他躬身謝恩,心中已然打好腹稿。
接下來,他隻需要感慨一下若非天災人禍並存,百姓何嘗不想全天倫之樂,何必忍痛將骨肉典買……
重點是“天倫之樂”和“骨肉親情”。陛下必然會憶起自己的長子嫡孫,回想起以往大孫子在膝下歡鬨的場景。
爺孫之間,哪有過不去的坎呢!
然後,再為太孫請功,正好出行前,太孫自願把自己的零花錢拿出來說要捐給百姓——雖然是由他妹妹做主的“自願”,太孫自己不太情願,但陛下又不知道。
百官不知他心思,隻是微微感慨,目露讚歎之意。
“季公仁義啊……”
“季公實乃社稷臣矣!臨大事而能不惜身!天下楷模!”
“愛君恤民,以仁為本,季公……嗚嗚嗚嗚,季公假傳聖旨的時候,一定已經做好了以身殉道的準備了!”
儒家本來就崇尚這種為了自己的堅持,連命都能舍棄的風骨,季歲的所作所為,正戳到他們點上。
就連權應璋都麵露讚色,遙遙對著季歲一禮。
許煙杪已經開始翻季歲的過往了。
【嗚哇!這是什麼大男主劇本!清傲孤冷,年少成名,一路扶搖,文人追捧,天子親近,四十餘歲便成了文淵閣大學士,替皇帝起草詔令,和皇帝商議政務。後宅也隻有妻子一個,哪怕膝下無子也絕不納妾,除了當年天下大亂,丟失一個女兒外,簡直是爽文人生!】
你再誇,我還是要把我外甥救出來的!
季歲冷酷地想。然後,開始吟唱:“陛下,臣此次觀民生多艱,實在心酸。”
老皇帝微微頷首,麵上流露出動容之色。
“那些鄉紳實在該死!若非他們以國難發財……”
許煙杪一邊翻看當時情況,一邊用自己的語言給對方配音:【我又怎麼會需要從城東殺到城西!老王八羔子,我都好聲好氣讓你們把人和地都交出來了,居然這麼不識好歹!以為老子拿不動刀了是吧!】
季歲一噎。
想好的話都一時想不起來了,隻滿腦子一句——
你才那麼粗魯!你全家都那麼粗魯!
季歲深呼吸一口氣,繼續組織語言:“百姓又如何需要典兒賣女,他們何嘗不想享受天倫之樂……”
老皇帝神色更動容了。
天倫之樂啊……
他大孫子被關了足足一個月了,自小到大,他哪裡吃過牢獄之災這種苦。
——他當初投入起義軍,不就是想混口飯吃,到了老時,能夠兒孫繞膝,頤養天年嗎。區區一個貴人而已,大孫兒也隻是太過重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