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朝後,老皇帝把季歲叫到武英殿中。
“這次賑災,又殺了不少不肯釋放奴婢的地主吧?”
聽到老皇帝這麼問,季歲靜默著點了頭。
“找到了嗎?”
季歲搖搖頭。
“……你這些年已經為了那孩子付出太多,幾乎七成心力都用在尋找她身上,一直沒和清河再要個孩子,這是何苦呢?這麼多年了……”老皇帝輕聲說:“載年啊,你們季家也是要傳承香火的。”
——載年,就是季歲的字。
季歲隻是語氣堅定:“陛下,這是我的第一個孩子,當年戰亂丟失,我一定要找到她!”
老皇帝道:“我曉得,這些年也不知你為了這孩子得罪了多少貴族鄉紳。”
回憶起這些年季歲的作為,老皇帝都必須說一句瘋狂。
隻因為一個“亂世中女子想要活下去,最大可能是賣身為婢,或者被賣入青樓”,季歲拚了命地攢功勞,待時機成熟後,極力推動一條法律的實施:
凡有奴婢上訴本為良家,不論真假,一律放免。
甚至,考慮到有些女子遭受囚禁或威脅,無法上訴,他還時不時去那些豪強勳貴家裡轉一圈。
由於季歲本人的地位,那些不敢得罪他的豪強勳貴隻能捏著鼻子認了,又為了減少自己的損失,至少明麵上家中的奴仆是雇傭關係的自由人。頂多用一用不在放免之列的官奴婢。
但也有國公侯爵一類的人,身份地位非凡,仍然擺明了我家裡就是要簽賣身契。
為此,他與豪強關係緊繃。勳貴對他亦頗有微詞。
這些年,在他手中關閉的青樓也有不少,每一個青樓女子,他都儘職儘責為她們找到新的活計來養活自己,生怕一步沒做好,裡麵有誰是他的女兒,到時後悔終生。
老皇帝憋了憋,實在憋不住了:“許煙杪的神異你也知曉,此前你在外賑災,如今好不容易回來了,可以去他麵前旁敲側擊一番,說不定能……”
季歲一頓,半晌,緩緩道:“謝陛下恩典。”
“但是……”季歲閉了閉眼,努力壓下從許煙杪那裡聽到女兒起,便煩躁陰鬱的心情:“但是,我不敢。”
三十多年了,他怕女兒早就死在戰亂中了。他怕從許煙杪那裡得知女兒早就死去了的消息。
而且……
季歲的眼睫顫了顫,又一次強調,請求皇帝:“陛下,臣求陛下體恤,不要在許煙杪麵前提起臣的女兒。”
——他會自己去問的,但不是現在。
*
季歲依舊打算撈一下好外甥,除了這些年相處出來的感情外,還有一個最重要的原因,外甥和他女兒是不同年的同一天生辰,想到他可憐的女兒,他對這個外甥便也多了幾分寬容和憐愛。
於是,在命題作文失敗的半個月後,季歲再次進入皇宮。
劃重點,挑了個許煙杪不在的時候。
這次很順利,他把老皇帝約去了洛陽縣的玉龍寺裡,當年就是第一次去這個寺廟拜過佛後,晚上回去皇後就孕吐了,六個月後生下如今的太子。
而且,他還在寺廟中準備了一個人……
“許煙杪?”老皇帝輕輕擱下上香的煙,詫異:“你不是沒成親,怎麼也來這裡求子?”
季歲身體晃了晃。
不!不是這個!!!
許煙杪訝異回頭:“陛……”
老皇帝一把捂住他的嘴,低聲:“微服私訪。”
——他已經不指望自己一個眼神過去,許煙杪能乖覺閉上嘴了。還是自己手動比較保險。
許煙杪用力眨眨眼睛。
老皇帝鬆開手,嫌棄地拿袖子擦了擦手心。
許煙杪臉色如常地接著說:“畢竟我還有朋友,連沆過來求佛祖給他賜一個大胖小子,我就跟著來啦!聽連沆說,這家佛寺的素齋很好吃!”
許煙杪一指,老皇帝和季歲下意識側頭看過去,就見到玉龍寺的主持正扶起一位上香的夫人,隨後,主持口中念了兩句什麼,從旁邊寶瓶裡抽出沾水的楊柳枝,在夫人頭頂輕輕灑下淨水。而在主持身後,亦步亦趨跟著的,是兵部司務。
老皇帝瞳孔地震:“這個?!”
那夫人雖然半老徐娘,風韻猶存,可她和兵部司務肉眼可見不是同一代人啊!看著應該快四十了!
許煙杪呆滯了幾秒,立刻:“不是不是!這個不是!”
老皇帝眼裡恢複了神采。
還好還好,差點以為他的大臣有戀母情節,二十歲和四十歲,他真的沒辦法接受!
——六十三歲還納十六歲花季少女的老頭如此想。
然後,他就看到那夫人受了灑淨後,轉身時,眉眼嫵媚地勾了兵部司務一眼,朱唇上翹,風情萬種。
老皇帝默默看向許煙杪:“真的不是嗎?”
許煙杪為了好基友在老皇帝眼中的形象,擲地有聲:“當然不是!”
那夫人聽到這邊動靜,眼珠一轉瞧將過來,見到老皇帝時竟是眼睛一亮,香風款款走過來,視線直往馬上皇帝那健壯的身軀上瞧。
老皇帝:“……”
等他好不容易把人打發走了,轉頭一看,差點氣笑。
許煙杪和季歲這兩個人,一個低頭好像在數地磚,一個背過身去仿佛在欣賞壁畫,就是沒人來救場!
看到他的時候,許煙杪這小王八蛋還呆愣地在心裡想:【這麼快就結束了嗎?】
結束什麼結束!你還想看到皇帝和美豔俏夫人有什麼開始嗎!
過了一會兒,兵部司務也受了灑淨,然後他才走過來,以作揖代替大禮:“見過大人。”
——大人除卻對高位者的稱呼,還有對老者、長者的稱呼,用在此地也不突兀。
許煙杪看了一眼,發現那主持已經帶領著那夫人出了大殿,可能是去做彆的步驟了,特彆好奇:“這樣灑灑水就行了?靈嗎?”
“聽聞有不少高官夫人來此上香。”兵部司務笑著說:“信就靈。”
許煙杪覺得自己又懂了:“哦哦!是……”
兵部司務一把捂住許煙杪的嘴。
還在人家佛寺裡呢!他不想被亂棍打出去!
許煙杪特彆委屈。
【真是的,這麼激動乾嘛!我難道還能情商低到在人家寺裡砸人家飯碗嗎!】
兵部司務三人嘴角抽了抽,並不想說話。
*
老皇帝聽許煙杪說這家佛寺的素齋很有名,便起了興致,要和許煙杪一起去吃。
能和皇帝吃飯,是多少人的榮幸。
老皇帝麵帶微笑。
許煙杪得此恩典,一定……
【……誒?不要吧,和老皇帝一起吃飯又要注意禮節,又要察言觀色陪聊,萬一一個不小心搶了皇帝的菜……可惡,誰會想跟領導吃飯啊!】
【不敢吃不敢喝,吃一頓飯不是要吃得胃病發作。】
【但是拒絕就是抗旨了吧……能不能說我肚子疼啊……】
老皇帝笑容一僵。
兵部司務差點下意識咳嗽提醒一下許煙杪。
好歹裝……哦,他確實裝了。
眼見著許煙杪滿臉逼真的驚喜,要張口答應下來,老皇帝一陣牙疼,隻覺得自己特彆……逼良為娼。
“對了,許煙杪。”老皇帝僵硬地微笑:“我今天微服私訪,當然是一切從簡,你吃你的,隨便吃,愛吃什麼吃什麼,想怎麼吃就怎麼吃!”
他才沒有那麼小氣!哼!
而許煙杪,這回是真的驚喜了。
“謝大人!”
兵部司務痛苦地把臉扭過去。
這是真的沒聽出來是客氣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