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昌侯看了他們一眼,歎氣,又磕了一個頭:“臣自知如此實在厚顏,可養不教父之過,也是臣不曾約束他們。如今也無顏請求陛下從輕發落,隻求能與他們一同治罪,不枉父子一場……”
永昌侯知道自己這些義子囂張嗎?他當然知道,但他從來沒有管過,畢竟他本人就是那種自恃功高的
或是聽說戶部那邊拖欠軍餉,衝動之下火銃直接懟戶部侍郎腦門,或是和人有口角,當眾羞辱……也不止他這樣,不少功臣也這樣,總之,參與開國之功的功勳,就很少有不倚仗自己的功勞,橫行霸道的。
現在永昌侯就自食惡果了。
老皇帝看著他:“你有八十名義子,如果都算上,隻怕你的罪還不夠治。”
永昌侯還沒說話,他那些義子已經齊齊跪下去,這個說是自己該死,不用義父隨罪;那個說自己做的事情義父不知情,求陛下網開一麵。更有哭天喊地者,言自己畜生,不僅沒有幫到義父,還給義父帶來麻煩……
【唉。】許煙杪小心翼翼探出腦袋,看前排的情況:【早知如此,何必當初呢。老老實實不犯罪不就好了嗎?】
那些義子哽咽稽首。
朝中不少人觸景生情,眼露動容,甚至有官員蠢蠢欲動想上前求情。
許煙杪一下就清醒了。
【他們犯了錯還能在這裡哭,在這裡求饒。那些受害百姓的哭聲又有誰聽?】
【嘖,罪有應得。】
【可惜功過不能相抵,不然永昌侯其實也為百姓做過事的。】
永昌侯一雙眼睛往外凸瞪,懵了半晌。
如果說他做過好事這個肯定沒錯,誰一輩子沒做過好事了?你就算是看誰口渴,給對方遞了一碗水也是好事。
但是,為百姓做事?
永昌侯想了半天,也愣是想不起來自己一個武將做過什麼好事。
——他的兵可不是那種入城後對百姓秋毫無犯的兵,像那種軍隊才是鳳毛麟角,大多數軍隊都是靠攻入城中後搶掠百姓來維持士氣。不過這種情況在陛下手頭寬裕,和軍隊約法三章,說自己會加大獎賞,但他們必須不犯百姓之後,就少見了。
【好像是天統十一年那會兒的事,我翻翻……找到了!回鄉祭祖,然後發現當地縣令、縣丞在本地魚肉鄉裡,侵占良田足有數十頃,就一邊上報老皇帝,一邊沒等老皇帝批示,就闖進衙門,當著所有人的麵把縣令和縣丞拖到街上鞭打。然後直接把那些良田分了。】
【嗚哇!隻分給貧苦百姓誒!】
永昌侯還真沒料到是這件事,神色複雜起來。
畢竟是二十年前的事了,而且他並不是為了百姓——不然,他義子同樣奪取彆人田地時,他就出口訓斥了。
他當時被秦關那廝氣到了,滿肚子火氣,正撞上這事,就直接發泄出來。
【哇偶!現在鹽山縣的百姓都還記得這個事情。二十年了,還對其他縣的人顯擺:我們鹽山出了個侯爺,侯爺你們知道吧,好大的官,聽說天天金碗吃飯,銀筷子夾菜,但就算這樣他也念舊,聽說有縣令老爺搶我們的地,他拿著馬鞭就衝過來,狠狠抽了縣令老爺一頓,還把地分給我們!】
【我看看……】
許煙杪的心聲一停。
周圍的人都注意到,青年的瞳孔擴張到極致,瞳仁都好似成了一線。
也不知道他看到了什麼,震驚成這樣子。
大臣們心裡琢磨著,臉上露出好奇的神色來。
【唉,也不知道謝洛水她們會不會發現美洲。】
嗯???
怎麼突然跳成這個了?
大夏君臣愣住。
許煙杪抿著唇,盯著八卦係統——
這隻是係統裡,二十多年前的一個小八卦而已:【鹽山縣的縣令剝削百姓,剝削嚴重到一個十五歲的鄉紳動了惻隱之心,免了租他的田地耕種的農人一年的租子,就有八十四歲的老人感激到自發向十五歲的年輕人下跪。】
【如果能發現美洲,就能找到那些作物,至少田產上去了,剝削重一些也不容易餓死?】
【好像也不太行,田產上去了,說不定剝削的力道也會上去——還是得看吏治。但有總比沒有好。】
——太平之世,逼得老人向年輕人下跪。但如果是亂世,連下跪的機會都沒有,活活餓死在鄉間了。
所以,這些人才記了永昌侯二十年。
永昌侯猛地一震,想要抬頭去看許煙杪,又生生止住。
在這之前,他其實還有些不服氣和怨懟。他下跪磕頭,隻是為了保命而已。
但現在……
永昌侯豁然起身,搶過錦衣衛的刀,鏘一下出鞘,在眾人警惕的目光中,將上衣一脫,露出蒼老又疤痕眾多的胸膛。
“陛下!”
他重新跪下,重重地跪下,膝蓋撞到地板發出脆響,臉頰明顯白了一瞬。
這位行事驕橫的大將,此刻心甘情願地低下他高昂的頭顱,雙手捧起寒劍:“臣有罪!請刺之!”
——他是為什麼進起義軍的呢?
大周末年,民不聊生,官兵潰成賊,流竄於大道小路,殺人越貨,打家劫舍。
彼時還是少年的永昌侯對此不屑一顧。
他說:“將軍是將軍,土匪是土匪,我如果當了將軍,絕對不做這種打家劫舍的事!”
*
大海茫茫,一望無邊,
二百艘大船乘風破浪前進。
船在浪上一顛一顛,謝洛水頂著惡心反胃的欲望,站在甲板邊上,遠眺海麵,搜尋島嶼。
現在基本隻有她有這個心情和體質,哪怕中途遇到島嶼、陸地能下船,一年多的船上生活已經足夠讓不少人精神憔悴了。
這一年多的出海生涯,他們過得並不容易。
恐怖的海洋漩渦雖然不會將船隻卷進漩渦裡麵,卻會將他們推向彆的地方,倘若撞到堅硬的礁石,便是船隻與船員的災難。
他們的刀劍飲過其他國民、土著的血,子彈甚至穿透一個王的頭顱,隻因為對方想要霸占他們的船隻。
成千上萬的士兵曾經圍著他們攻擊,儘管他們有比對方更加精妙強大的武器,然而雙臂的疲憊還是讓他們失去了一些戰友。
有的島上藤木虯結,他們便要客串樵夫,手持斧子劈開道路。
有的島很大,抓緊時間探索,哪怕是冬日也將雙腳走得汗漬漬。島上還有地方洗澡,可回到船上啟航後,珍惜的水資源不容許用作這些事情。整個船艙都因為人數眾多而散發臭味。
還有不少士兵,已經在船上崩潰發瘋,用刀砍著船艙裡特意提供的木人,瘋狂發泄。
謝洛水深呼吸了一口海上潮氣,目光突然一凝:“有島!”
她大喊:“前麵有島!靠岸!”
於是,兩百艘船浩浩蕩蕩地轉向,帶著一絲渺茫希冀,尋到安全的錨地後,停靠在岸邊。
謝洛水精力旺盛地下了船,她也不知道這個島是不是,但一個個島找過去,總會找到的。
火銃壓在心口處,她喃喃地告訴自己——
“謝洛水,你要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