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上天?”權應璋的拐杖往地上一杵,平靜地望著季歲:“可笑。”
“毛詩談及《周頌·思文》,言其乃‘後稷配天’之樂歌,其中‘思文後稷,克配彼天’一句,爾等蠢蠻莫非是忘了?天,天子也,麥從天來這個‘來’,不應當是‘來到’之‘來’,乃賜予、賞賚之‘賚’。麥從天‘賚’,麥從後稷所‘賚’也。”
現在輪到季歲繃緊麵部肌肉了。
……
在季歲的宅子裡,隻有古文學派部分官員與今文學派部分官員知曉,今古一派的領頭人開始了言語上的激烈廝殺。
季歲忘卻了這些日子的憂心,也忘卻了對外孫女的“操心”,幾乎是一字一句地和古文學派的人掰扯經典,上一句還是《詩經》,下一句就說到《周禮》,從《春秋》的微言大義談到天道人事,從孔孟之道談到古經不重時政,枉為仁義。
權應璋那邊也不甘示弱,狂噴今文學派以經術為治術,失去孔孟精神,實乃陷思想於絕境。
一場又一場的辯論激烈地升起,不是西風壓倒東風,就是東風壓倒西風。
等到月上枝頭,不得不結束辯論的時候,季歲的家裡已經不能看了,到處都是推桌子砸碗的痕跡。
季歲從新劃了劍痕的案幾上捧起一碗熱茶,慢騰騰地喝:“不送。”
權應璋帶領著古文學派的人踢開地上的果盤,邁過成了碎屑的紙張,幫助本來就摔裂的筆杆子“啪——”地擴張裂縫……
即將跨出門去那會兒,權應璋背對著季歲,蒼老的聲音平靜地說:“季歲,你是我見過最有才華的人。”
——你不該,讓自己就這樣沉寂下去。
季歲:“……”
他沉默了兩三個呼吸,不知是真是假:“我隻是在家中梳理後續要做的事。”
權應璋也沉默了。
很快,他都不拽文嚼字了,直接破口大罵:“狗鼠輩,羞與爾共事!”
【哇喔!權老這是惱羞成怒了吧!好一個老傲嬌!】
權應璋猛地一扭頭,就看到季歲的牆頭上,冒出一個熟悉的腦袋。不知道在那家看了多久了。
再回憶一下,好像剛才辯論的時候,確實有些奇怪的聲音。但雙方辯論得太激烈了,沒人去分心注意。
“混小子!怎麼哪兒都有你!”
還傲嬌——雖然他不知道傲嬌是什麼意思,但光聽那個“嬌”字,就知道臭小子絕對在心裡擠兌他。
【完犢子了,被發現了。】
【早知道剛才發現辯論結束就該跑的。】
許煙杪迅速從牆上下去,繞至大門走進來:“權老。某是路過時聽到古文今文的辯論,聽得心頭火熱,按耐不住靠近這場文學盛宴。”
權應璋瞥了他一眼。
也沒拆穿——《論語》都記不全的小子,想品嘗什麼文學盛宴。來看熱鬨才是真的吧!
但想到那個“傲嬌”還是心裡憋著一口氣,看這小子哪哪都不順眼。
當即譏道:“如此閒不下來,會試的題想好了嗎?是用《春秋》還是用《孟子》?不過不管用什麼,混小子你可彆忘了這裡麵的內容可不是死記硬背,隻看個表皮就行了,人名要了解,地名要通讀,典故要牢記,字義也不能囫圇吞棗,可彆冒出來看到‘陽貨’直接誤以為是‘陽鋒’的笑話。”
——陽貨,是個人名。
陽鋒……嗯……就是去勢那個勢。
但這一番連譏帶諷的,落到大學生耳朵裡,卻換來特彆真誠地一句:“多謝權公指點!某一定通讀經典釋意!”
權應璋一噎。
許久之前許煙杪來激他出山時,那一口一個“權公說的對”“權公大才”的回憶又浮現出來。
當時他就是被這麼噎得心口發疼,偏偏對方是十分的真心。
【權公真是好人啊!】
許郎不僅嘴上說,心裡還跟著感慨。
權應璋:“……”
他聽到了那些不孝徒子徒孫壓抑的笑聲。
一群小兔崽子!
看許煙杪還在等他說話,並且一副信賴請教的模樣,權應璋乾巴巴地道:“不必道謝,還有,章句訓詁也要……”
等等,章句訓詁?!
*
許煙杪從未見過權應璋那麼熱情的視線。
懵了一下:“權……權公?”
權應璋此刻像極了最有耐心的獵人,小心翼翼踩在林子裡,儘量避開樹枝,免得嚇跑兔子:“小兔……咳,許小子,古文學派對於經典的釋意,你是不是還一知半解?那些典故和章句訓詁,沒有人教導很難自己理解,不如,這段時間,我給你講解講解?”
【啊?】
今文學派的官員麵上神色齊齊一變。
古文學派的官員精神一下子振奮起來,欣喜的表情特彆顯眼。
權公老謀深算!!!
這樣子就能在科舉中讓許煙杪傾向於出古文學派的策論,給古文學派補充好苗子了!
許煙杪眨了眨眼睛,正要說話。
忽聽一聲門響,轉頭一看,季公疾步而出時,手裡都忘了放下茶杯。
“許煙杪!”他喊了一聲,還沒說話,權應璋就“篤”地一杵拐杖,擋在許煙杪麵前。將他完全遮住。
月色之下,顯得異常空曠的院子裡,季歲和權應璋兩人對視之跡,一股奇異的壓迫感油然升起。
【發生了什麼?】
【我……是不是誤入什麼修羅場了?】
許煙杪滿臉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