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也是個理,尤其是錢老大一家這樣的,在家鄉得罪了人,田都給人占了,是回不了鄉下的。城裡沒有自己的房子,更是難活——城裡平民是不少,可是南城北城的一般人活的,還真不如自己府裡的奴才。
不知道剛才李年想歪了的張翠花,告訴李年,還是要試探一下錢老大的意思,還有他對自己兒子的前程,有沒有什麼想頭。不然一邊給自己當著奴才,一邊盼著自己兒子出人頭地,自己這個主子也不好當不是。
用到前程兩個字,那可就不是鋪子裡學個夥計或是當個學徒能用得到的,李年不由悄悄打量了張翠花一眼,難道自己剛才沒想錯?
張翠花聽到陳嬤嬤抱著迎春過來了,揮手讓李年退下,要看自己閨女,又讓李年心裡疑惑起來:主子隻有一個女兒,將來老了膝下無人摔盆打幡,說不定還真是動了心思?
好在張翠花滿眼都是迎春這個小丫頭,沒注意到李年的神情有異。小姑娘已經五個月了,翻身的技能很熟練,一被放到榻上,小屁股一歪,小腿一蹬,小胳膊一擺,就把自己翻了個個。
光翻過來不算,她還努力用胳膊撐著前半身,抬起小腦袋,衝著張翠花笑了起來,粉嫩的嘴唇咧開,露出同樣粉嫩的牙床,是個標準的無齒笑容,配上彎彎的眉眼,還有眼裡無限的依賴,讓張翠花覺得自己給賈赦的那一瓶修複液,終於不用再心疼了。
全當是還了他給了自己這個天使的情。
張翠花對外宣稱帶女守孝,明麵上自不會出門。除了養包子,哪兒還有事做?天天與小包子一起玩的結果就是,迎春對她比陳嬤嬤更加依賴,沒養成有奶便是娘的性子,這不,見到張翠花的頭一件事就是賣萌,用笑容勾引著張翠花去抱她。
跟迎春玩了一會兒,張翠花問在旁邊湊趣的陳嬤嬤:“你來府裡多長時間了?”
陳嬤嬤聽了一愣,還是老實的回答:“已經一個半月了。”
記得還真是清楚呢。張翠花心裡明白陳嬤嬤是放心不下自己的孩子,這也是人之常情。因向陳嬤嬤道:“後天你去找李年,就說我說的,讓他帶你回去看看孩子。”
陳
嬤嬤的臉一下子白了:“太太,我不想孩子,不用回去看。”
張翠花知道她誤會了自己的意思,笑了一下:“怎麼能不想呢,我一會兒不見迎春,都怕她餓著凍著了。”
陳嬤嬤更快的向張翠花表白:“請太太放心,我一定好生照顧姑娘,萬不敢讓姑娘有一點兒閃失。求太太彆攆我回去,我要是回去了,家裡,家裡人就都得餓死了。”
“隻是讓你回去看看孩子好不好,並不是攆你回去。你這些日子照顧姑娘儘心我都看在眼裡了,不然也不會讓你回去看孩子。”張翠花給陳嬤嬤吃了一顆定心丸。
陳嬤嬤那個千恩萬謝,讓張翠花覺得自己拆散人家母子真是不人道。可是該囑咐的還得囑咐:“你回了家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心裡得有點兒數。若是說了不該說的,彆說不讓你再照顧姑娘,就是定銀也要追回來的。”
陳嬤嬤又連連保證,回房後哄著迎春睡下後,把自己領到的兩個月月例拿出來數了又數。主家不是苛刻的人,每個月給自己的月例都是月頭就發,一個月一兩銀子,兩個月下來就是二兩,自己家裡一年也剩不下這麼多。
還有當初的十兩定銀呢,有那十兩主家完全可以買一個陳嬤嬤回來。聽說太太是怕人市上的陳嬤嬤不乾淨,這才選了自己。這樣好的主家,自己哪好意思不好生照顧姑娘?
看看已經睡得香甜的迎春,陳嬤嬤的心不知道飛到哪兒去了。第二日照顧起來卻更精心,生怕自己表現出一點怠慢來,回不去家是該得的,主家不再用自己那才是叫天天不應呢。
李年則是晚飯前來給張翠花回話的:“錢老大的兒子書讀的好,錢老大不舍得讓他兒子也賣身。想著府裡的月例不少,他們一家三口都有月例,隻供他兒子一個人,還是供的起的。”
“那說沒說等著他兒子考中了,他們一家子怎麼辦?”沒聽說兒子做了官,老子娘還給人做奴才的。
李年心裡也覺得錢老大太不知足,開口也沒有什麼好話:“還不是想著主子心善,到時在主子跟前哭一哭求一求,再贖身出去。”
這算盤打的好。張翠花心裡冷笑了一下,合著自己看起來那麼象冤大頭,先借
著自己的銀子供出舉人進士來改了門楣,到時再借著拿自己銀子供出來的舉人進士身份,壓著自己不得不連身價銀子都不要,直接放人?!
就算早有預料,還是不由不讓人生氣。張翠花向著李年道:“去把錢老大叫來。”
李年就了一聲去叫人,張翠花這裡也在整理著自己的思路。不用問,錢老大敢抱這樣的小心思,是看著自己隻是一個女人,身後又不象有靠山的樣子,盼著自己兒子中了功名有了官身,就算是自己不想放人,也隻能吞下這口惡氣。
自己連左右下任皇帝的事都做了幾次,榮國府裡賈母與王夫人都折騰得沒興趣再折騰了,還能連個奴才都拿捏不住?
升米恩鬥米仇,現在不把規矩立好了,說不得到時候錢老大的兒子真做了官,還覺得自己這個曾經買過他父母的主家,是個汙點,要如賈雨村對會門子一樣,來個眼不見心不煩呢。
錢老大跟著李年來到正堂的時候,看到的就是張翠花陰沉的臉。他小心的向張翠花請了安後,張翠花也沒跟他講什麼先禮後兵那套,開門見山的問:“錢老大,從你們一家子進了府,可有覺得受虧待之處?”
錢老大連連否認,嘴裡說著感激太太給了自己一家子活路的話。張翠花似乎聽進去了,臉上的神情好了些:“沒有虧待你們的地方便好。我聽說你兒子的病已經治得差不多了,想聽聽你是個什麼打算。”
自己的打算?錢老大已經向李年說過自己兒子病治得差不多了,總不能還拿治病搪塞,老臉上就現出猶豫來:“奴才隻有這一個兒子,自然是想著他好。”
“想著兒子好呀。”張翠花平淡的來了一句:“那你一家子贖身銀子可準備好了?”
贖身銀子?錢老大有些不解的看向張翠花:“太太,奴才一家子沒想贖身。”府裡有吃有喝有衣裳月例發,自己還是個二管事,媳婦也做了管事娘子,丫頭是服侍太太的,贖身後上哪兒找這麼好的事由去。
“你想著為兒子好,竟不想贖身?”張翠花一臉不解的看著錢老大,然後才轉頭看向李年:“我沒記錯的話,朝庭裡是不是有一條,“凡出身不正,如門子、長隨、小馬、驛遞
、馬夫、皂隸、馬快、步快、鹽快、禁卒、仵作、弓兵之子孫,均不準應試。”錢老大即賣身為奴,他的兒子也不能科舉了吧。”
李年都聽呆了,他隻覺得錢老大行事不地道,有借雞生蛋的嫌疑,沒想到主子一下子就抓住了他的軟肋,做人奴才的,可不就是長隨一流嗎,兒子還想科舉,做夢!
錢老大也呆住了,他原隻是種地的,地被人奪去指望的就是兒子將來科舉出人頭地。現在告訴他說兒子連科舉都不能了,那一家子還有什麼指望?
李年上前一步,麵向著張翠花,實際是向錢老大解釋著:“也不是說完全不能科舉,隻要報官改業後,經過四世,親支沒有再從賤業的,還是能科舉的。要不奴才自己也有兩個兒子,還能不早早替他們贖身,讓他們好生讀書,好圖個光宗耀祖。”
張翠花便定定的看向錢老大:“你可聽明白了,不妨回去跟你家裡人商量一下,念在咱們主仆一場,現在贖身我讓李年去官府走動一下,消了你曾賣身的底子。”
錢老大木木的給張翠花行了個禮,僵著身子回下人房去與媳婦商量去了。李年還有些不解:“主子今天就告訴錢老大他兒子不能科舉,不怕打草驚蛇嗎?”
怕?為什麼要怕?錢老大一家三口的身契都在自己手裡呢,他那個兒子想科舉就得老老實實聽自己的安排,不然彆說科舉,一個欺瞞出身的罪名足夠讓他們一家子去菜市口團聚了。
“這人望高本沒錯,可是自己望高卻把彆人都當成了傻子,就有些過了。”
“是,還是主子心善,不然等錢老大的兒子去應試的時候被官府查出來,那才是一輩子都毀了。”李年心裡對自家主子佩服的五體投地,再不敢起一絲彆的念頭——主子看事總是出人意表,彆看自己比主子年紀大些,可行事還差得遠呢。
第二日張翠花叫李年的媳婦過來與自己一起照顧迎春,李年則帶著陳嬤嬤一起回家去看孩子,一來是讓陳嬤嬤早去早回彆誤了給迎春喂奶,二來也是讓陳嬤嬤時刻記著自己現在的身份,彆有的沒的都說出去。
等李年帶著陳嬤嬤再回來,陳嬤嬤直接上來給張翠花磕頭,表達了全家人對
張翠花的感謝。對此張翠花隻表示知道了,她現在等的是錢家人。
錢家人是四口人一起來到正堂的,也是一齊給張翠花跪下的。開口的不是錢老大,而是他那個據說很會讀書的兒子。錢家兒子二十來歲的年紀,身材很是文弱,很有讀書人的樣子,完全沒有農家出身的模樣。
隻這模樣已經讓張翠花不喜了,心裡也有了決斷。
錢家的兒子很會說話,先是代表自己全家,感謝了張翠花在錢家最危難的時候,救了全家人的命,讓自己一家人不必骨肉分離,也給了自己新生的希望。
對此張翠花隻是擺了擺手,告訴他不過是你情我願的事兒,自己那時需要人手,錢老大幾個不過正好符合自己的要求。談不上救他們於危難,她自己沒有那麼高尚。
錢家的兒子沒想到這世界上還有不願意聽好話的人,在家裡想好的措詞就有些說不下去了。總算是讀過書,還有幾分急智,他又說起雖然張翠花施恩不望報,可是錢家人不能知恩不報。
張翠花已經有些不耐,隻是想著寧可得罪君子也不得罪小人,才又告訴錢家的兒子,自己剛才已經說的很清楚了,買人隻是自己要用人,不是想著給誰施恩。要是錢家兒子隻有這些話,那一家子大可該做什麼去做什麼。
錢家兒子的臉色都快綠了,不是說這個女人已經死了丈夫,也沒有什麼靠山嗎,怎麼不明白自己若是讀書考了功名,對她這個前主人隻有好處,也可做她的靠山?
報著這樣的希望,錢家兒子自以為隱晦的表達了自己一旦讀書有成,不管張翠花當初買人之舉是有意還是無意,他都會竭儘全力的報答張翠花的恩情。
如此直白的話,並沒有讓張翠花的表情好上一分,她直接告訴錢家兒子,科舉不是他想考就能考的,那得看張翠花的心情如何。
錢家兒子敗下陣來,錢老大家的出場了,她用的是一哭二鬨的招數,哭著想抱住張翠花的大腿,直接被張翠花不掩飾的給踹開了:“來了府裡這麼長時間,竟然還不知道規矩。你當這是你們村子裡,凡事哭鬨一下,彆人怕你鬨騰就過去了?”有這本事,彆人搶你們家田地的時候怎麼不鬨?
錢老大算是看出來,自己一家子已經讓主子厭棄了。他向張翠花磕了個頭,道:“奴才知道,自己的小算計主子已經知道了,可是奴才這份為了子孫的私心,還請主子成全。”
這就是句人話了,張翠花沒為難錢老大,直接讓李年拿出一張借據來。錢家兒子識字,看了借據上頭銀子的數目,比自己父母與妹妹的身價銀子多出五兩,帶些不忿的質問起張翠花來。
張翠花都讓他給氣樂了:“你父母妹子在我這裡吃住不花銀子,還是衣裳鋪蓋不花銀子?他們沒得月例,你的病是怎麼治好的?”真當自己是開善堂的呢?
張翠花一開始就表明了自己買人是為了用,不是什麼看到不平之事仗義疏財,錢家兒子想道德綁架都找不到借口,隻好把借據遞給錢老大。
不想張翠花要的就是錢家兒子簽這份借據——借據上頭借銀的原因寫得清楚著呢,一旦錢家逃走不想還銀,到時錢家兒子考不中功名出不了頭還罷,一出頭憑借據就能讓他重新落到塵埃裡。彆想著借官身向張翠花報複。
見錢家兒子不想簽,李年看不下去了:“錢公子,當日你父母為了讓你能治病,不惜帶著你妹子自賣自身。現在也是為了你的前程,不得不離了這麼好的主家。你若是不簽,就算是將來還了銀子,這官府可還是能查到你父母賣過身之事的。”
真當你不簽借據,就拿你沒法子了?想科舉,就得主子點頭,自己才會上官府走動,消了錢老大賣過身為過奴的痕跡。不然真當錢老大與自己共事幾天,自己就能為他們一家子得罪主了?
錢家兒子聽懂了,不情不願的簽下借據之後,竟向著張翠花抱了抱拳:“孫太太大恩,錢某沒齒難忘。異日但有所成,必當厚報。”
張翠花知道他說的孫太太就是自己——當初辦戶籍的時候,自然讓人用了假名——麵不改色的接下他這句話:“我也知道寧欺白頭翁莫欺少年窮,所以才肯連身價銀子都借給你。”我知道你在威脅我,可是我不怕。
錢家兒子一下子噎得說不出話來,錢老大帶著媳婦與女兒給張翠花磕了個頭,就出門收拾自己的東西去了。等他們都走了,李年才小心
的問:
“主子,奴才看錢老大的兒子不是個心胸開闊的,就這麼放他們一家子走了,會不會?”來日真做了官,回來報複你?府裡可是一個男丁都沒有,到時候誰給太太姑娘撐腰呢。
“那就等著他做了官再說。”張翠花不以為意。
不是張翠花托大,這錢家的兒子學問如何不知道,可這做人的品性連賈雨村都不如。彆忘了,賈雨村想著起複舊官,還得通過林如海走榮國府的門路呢,就憑錢家兒子想做官?
張翠花看死了他這輩子都彆想!
這世上有沒有農家子弟考中進士的,有,每科都有。可是那些考中科舉的農家子弟,無一不是心性堅韌、有擔當之人。錢家兒子占哪一樣?
出了事父母與妹子一起賣身,他心安理得的在醫館裡治病,治好了病又想著借著自己的銀子去讀書科舉。所求不成就開口威脅,跟心性堅韌、有擔當哪樣沾邊?
不用跟張翠花說錢家兒子學問好,說不定一考便中的話。錢老大才識幾個字,明顯就是舉全家之力在供這個所謂會讀書的兒子。
家學即不淵源,那書就是跟彆人讀的,鄉下開私塾的人,自己考中秀才就頂了天了——中了舉的人,便可收人投靠田發家致富,或是直接給做官的人做幕僚、師爺,誰還稀罕做私塾先生。
而錢家田地輕易被人奪去,可見本身沒有什麼人脈,給錢家兒子做先生的人,或是與錢家兒子沒有什麼情誼,或是自己也沒有什麼人脈,不然總該替自己的學生出出頭才對。
可是並沒有。
可見錢家兒子就是一沒人脈,二無錢財,三無真才實學的三無產品,這樣的人也能出頭的話,讓他出頭的人或是皇帝,張翠花不介意給他一把火。
李年見主子如此篤定,也就不再操沒用的心了,他有彆的事與張翠花商量:“主子看,咱們是不是得去請個帳房。”以前主子沒拿出產業來,隻府裡人的吃喝帳,自己還能勉強對付的過來。現在這麼多的產業,還是自己來記帳的話,主子放心他自己心裡都沒底。
“是呀,本來想看看錢老大是不是真心想在府裡呆著,再讓他兒子管著咱們府裡的帳目。誰知道竟是個養不熟的白眼兒
狼。”張翠花也覺得有點兒遺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