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能早些解脫,早些完成這件磨人的差事,蘇珩自此日後,在為昭陽公主畫像時,不再隻是速記下公主容貌,就匆匆落筆,而是會在作畫時,專注凝視公主的神貌。
每次下筆前,他都會用心捕看公主麵上,每一絲神情變化,細細看她一顰一笑間,遠山蛾眉如何婉轉,凝睇明眸如何流盼,輕嗔時,是如何清麗柔嫵、風情萬端,嫣笑時,又是如何明媚無限,霞光蕩漾。
在隨著凝看深思,一點點地下筆時,昭陽公主的容貌神|韻,不僅一筆筆地,呈現在了雪白的畫紙上,也像一刀刀地,刻進了他的心底。
蘇珩本就是聰慧之人,在用心凝神去做此事後,沒幾日下來,就已將昭陽公主的神容,熟稔於心。甚至不用當麵去看,一段時日之後,他隻要在心中略微一想,昭陽公主或笑或嗔的萬般容顏變化,就會在他眼前,如畫呈現。甚而有時,還會伴有聲響,她輕輕一笑時,清透如玉擊的聲音,她微垂螓首時,耳際垂珠在風中的叮鈴。
除將昭陽公主的神容,凝刻心中,蘇珩筆下的女子衣飾,也不再隻是華美的死物。夏日裡本就衣衫清涼,昭陽公主所穿的輕容裙裳,更是在宮廷紡婦的巧手下,質薄如煙。雲煙的輕攏下,不僅依稀可見女子肩頸玉骨、皓臂如雪,還可見她被輕紗纏裹的曲線輪廓,那樣地曼妙柔軟、骨肉勻停,造物主的偏愛,在她身上,一覽無餘。
因盼著早些畫出真正的昭陽公主,早些停止這差事,常常下值歸家後,蘇珩還會在青琅軒的畫案前,憑借記憶與感覺,畫上許久許久。
因著對此事,過於用心凝神,這一夜,睡前畫了大半個時辰的蘇珩,在夢中,依然執著畫筆。他為畫中的女子,細細描畫遠山眉,一筆一筆,極是小心輕柔。細長舒揚的如黛眉色,宛若遠山隱隱,其下善睞明眸,若秋水流波。眉眼盈盈時,便似山水盈盈,是江南之地的春日山水,水色澄明,青山麗秀。
迷幻的夢境中,山水之色,自筆端的墨跡,氤氳開來。蘇珩恍恍惚惚,真置身於江南春日的山水之間,畫紙懸空漂浮在他眼前,他抬著執筆的手臂,繼續畫著,輕輕地為那遠山之眉,繪染黛色。
畫著畫著,雪白的畫紙,幻化成女子白皙的肌膚,他的畫筆,並非停留在紙上,而是輕點在她眉尖。女子嫣然笑看著他,眉眼間光華流轉,宛若春華明媚,紅唇微啟,輕輕問道:“你,是在為我畫眉嗎?”
夜半三更,蘇珩猛地從夢中醒來,室內一片暗寂無聲,而他心弦,如被一隻素手,驟然拂過,嗡嗡震顫著,鳴響不停。
良久,他對著一室虛茫的幽暗,坐起身來。茫茫然的,他好像心亂到同時在想許多事情,也好像,什麼也沒有想。時間不知過去多久後,窗外電閃雷鳴,忽然下起了大雨。似是夜空驟然裂開了一道口子,這場夏夜突襲的暴雨,滂沱如注,呼嘯瓢潑,像是天公正滌洗人間,要無情地衝刷走大地上的一切。
三年前,也有過一場這樣衝洗天地的大雨,在昭華公主與駙馬薛鈺成親的那一天。那一日,白天晴光高照,夜間大雨滂沱。深夜時,從昭陽公主府內,隨傾盆大雨流出的鮮血,染紅了附近所有的街道,令那一片地界,儘有如地獄修羅場。
蜿蜒流川的血河,不僅出自昭陽公主的丈夫,也出自那日赴宴的所有賓客。昭陽公主,為從皇家和薛家手中奪權,在那一夜,命她暗伏的黨人,將她的政敵,殺了個乾淨。
不僅將薛家連根鏟除,逼死薛皇後和她的兒子,甚有傳聞說,先帝在那之後不久的暴斃,也與昭陽公主,脫不開關係。朝堂上,昭陽公主因此勢力過半,另小半皇室朝臣,因各自為政,無法擰成一條心,既無力去深究先帝之死,也無力阻攔昭陽公主,將她同父同母的親弟弟,送上皇位。六皇子蕭啟,是先皇後之子,也是先帝唯一在世的嫡子,在先帝駕崩後,接掌江山,登上帝位,名正言順。
但江山,豈會真由一七歲的孩子來執掌,從那至今三年的時間裡,大梁朝堂,實為昭陽公主所把持,她欲壑難填,利用天子的年幼天真不知事,和對她這親姐姐的依戀與信任,四處插手朝事,進一步大肆攬權,排除異己。
親情、愛情,都隻是昭陽公主攬奪權力的手段而已。為了滿足權欲,從前,她可在合巹酒中下毒,將冰冷的刀尖,插|進愛人的身體,未來,或許就會在除儘異己、大權獨掌的時機成熟之時,劍指她一母同胞的親弟弟。她就是這樣的人,世人皆知,他也,一直都知道的。
既然清楚地知曉,為何會在今夜夢到她,夢見她是那樣地清麗無暇,宛如春日裡的江南山水,清透明澈,不染纖塵……
……僅是因近來被逼作畫之事,令他深以為苦,他白日夜裡,常拿畫筆,故而將這畫筆,也帶進了夢中……早些為昭陽公主畫出完美的畫像,才能早些交差,早些解脫,這念頭,近日來一直盤旋在他心裡,幾乎成了他的心魔,所以他才會在夢中,夢見昭陽公主本人……僅是如此……僅是……如此罷……
深夜裡的傾盆大雨,逐漸轉小時,蘇珩似覺自己,也已想清楚了。僅是因近來被畫像之事所苦,人有些魔怔,從而夢畫夢她罷了,僅是如此,並無其他。
他想清楚了,可還是難以心思澄靜地入眠,窗外的淅瀝雨聲,在隱隱的悶沉雷聲中,如斷線的珠串,點點滴滴地,墜落在芭蕉竹葉上,一聲接著一聲,沒個停歇。
淅瀝落雨,直點滴至天明,蘇珩自夜夢醒來,一直睜眼聽雨到熹微晨光,將室內幽暗,儘皆驅散。
青琅軒的侍仆沉硯,不知公子半夜未睡,隻知公子一向早起,在天亮時,如常叩門送水入內。蘇珩一貫自行梳洗更衣,並不需人服侍,沉硯便在公子自己穿衣時,去收拾公子書案上的畫紙、畫筆等。
他知公子近來,正被為昭陽公主畫像一事所纏,常在歸家後繼續作畫,遂對案上鋪疊的數張美人圖並不驚訝,小心翼翼地將畫卷起,要像之前那樣,將這幾卷美人圖,也放到案旁的畫簍裡。
但,正要放時,卻聽公子吩咐道:“燒了吧。”沉硯轉首朝公子看去,見穿衣的公子,手正扣在衣襟處。公子靜靜地望著他手中的畫卷,一邊緩緩將衣襟扣上,一邊淡聲道:“還有之前畫的那些,一並都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