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直到兩具屍體一同軟倒在地, 那支箭矢末端的雪白羽翎, 也還在嗡鳴顫抖著。
北昭軍士的重重遮蔽之後, 薛策半眯著眼, 手指被弓弦勒得生疼。
眾人這才猛地回過神來。羯人那邊瞬間嘩然,滿臉須髯的將軍暴怒不止,猛地抽出了長刀來, 用羯人的話破口大罵了起來。
就在雙方戰馬嘶鳴, 火|藥味越發濃厚的時候,空氣中,忽然出現了極富有節奏的戰鼓的聲音。羯人環顧四周, 很快便吃驚地發現, 遠方的土坡上, 出現了密密麻麻的潮水般的軍士。在空中升起的戰旗不斷飛拂, 在北昭的旗幟中, 赫然出現了菏阜族的圖騰!
見到了這一幕, 羯人中發出了一陣騷動的聲音。身下的馬匹感覺到了主人的不安, 也開始躁動了起來。
須勒抬起了那隻獨目,看向了四周, 顯然也是驚疑不決。
他們不是沒設想過北昭會讓士兵埋伏在附近。但鑒於對方的兵力緊張, 他們斷定, 在與菏阜的聯盟沒有談成之前, 北昭為了後繼的城池防衛戰, 絕對不敢將太多的士兵帶來這個容易被他們像切瓜切菜一樣斬掉人頭的地方, 所以,根本不足為懼。但是,如果現在加上了最擅長草原奔襲的菏阜……那就很棘手了。
“須勒,你以為我們真的會乖乖聽你的話嗎!你以為區區一個孟子源,真的那麼值錢嗎!我們今日之所以赴約,不過是為了請君入甕罷了!”裴文瑄身邊的將軍吼完,抽出了刀:“保護皇子後退,其餘人,給我殺——”
……
戚斐眼觀鼻,鼻觀心,盯著自己眼前的這杯茶。
已經喝到第五杯了。
她小腹酸脹,快被灌成了一個水袋。
相比起去胡楊林那邊殺敵,她可以坐在這裡品茶看表演,可以說是非常舒服了。但心理壓力之大,卻不是說說而已的。
在公主的刻意拖延下,室外的武術表演,持續了足足兩個小時。戚斐感覺場上的人的花式、招數都要用儘了,再加上,菏阜王在太陽底下待久了,渾身出汗,開始有些不舒服了,眾人才趁這個時候,轉入了原本預定要談事的氈帳之中。
多隆察和兩個羯人對了對眼色,顯然也看出了公主此舉,意圖拖慢進度。不過,讓他們疑惑的是,既然“裴文瑄”都來了,為什麼還要多此一舉。
故而,從落座之後開始,他們便不斷地打量著樂泓,眼光略有些放肆。
氈帳內的座位排布,比剛才要近得多,且中間也沒有表演的人乾擾視線了。更容易清晰看見對方的臉。
為了更像裴文瑄,樂泓的眉毛被眉筆勾得更長,且末尾微微上挑。他的神態模仿得還是很有裴文瑄的風範的。可戚斐卻注意到,他端起桌子上的茶杯的時候,手稍微有一點顫抖。更多的時候,他的手都是放在桌子底下,緊捏成拳頭的。
果然,人比人才能看出差彆來。雖然總是默默吐槽裴文瑄是女裝大佬,但現在想想,樂泓這樣的反應才是正常人該有的。剛上初中的年紀,大多數孩子都還在玩泥巴,裴文瑄就已經要代表自己的國家來談判了,還有模有樣的……古代皇家的孩子可真早熟。
羯人的來使,作為來“攔截”北昭的一方,率先站了出來,表達他們想與菏阜結盟的意願,還開出了許多誘人的條件。他們一看就有備而來,口才甚佳,幾乎是舌燦蓮花。眾多臣子都懷疑地看著他們。公主就更是不甘示弱,幾乎他們每說一句,她都會提出尖銳的問題質疑他們,以拖延時間。多隆察就明擺著是站在羯人那邊的,有意無意地混在臣子中,帶節奏帶得很歡。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戚斐的心裡,也慢慢湧出了擔憂的感覺。
怎麼還不來……
在今天之前,公主已經安排好了人,等在外麵,隻要薛策和裴文瑄一趕到,就可以暢通無阻地進入這個地方。
兩個羯人來使的口水都要說乾了,不但誇自己,還明裡暗裡地貶低北昭。
不妙的是,他們竟真的取得了一些成果。在多隆察和他們的一唱一和下,一些本就中立的臣子,竟開始交頭接耳,暗暗點頭,有點兒動搖了。
座上的菏阜王似乎精神不太好,已經沒有了平時的那種殺伐厲色的精明勁兒了。
戚斐暗暗著急,偏又不能插嘴。唉,這個菏阜王真是的,早不生病晚不生病,該他拿主意的時候就生病。
等兩個來使說得差不多了,菏阜王忽然抬手,做了一個“停”的手勢,示意他們下去,然後,看向了樂泓,顯然是想聽聽“裴文瑄”會說些什麼。
所有人都看了過來,樂泓緊張地吸了口氣,握緊了拳頭。之前裴文瑄已經教過他如何應對這方麵的內容,但畢竟不是真貨,說得越多,其實越容易露出馬腳,且這種場合裡,說錯一個字的後果都很嚴重。無奈箭已在弦上,他隻能硬著頭皮說幾句了。
忽然之間,王帳之外卻傳來了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下一瞬,幾個高大的身影便掀開了簾子,被人引了進來。
眾人發出了一陣驚呼聲——因為走在最前方的那人,正是裴文瑄!
這頂氈帳中,竟有兩個裴文瑄。
而所有人中,唯有戚斐、公主以及樂泓,露出了如釋重負的表情。
應該說,從進入菏阜開始,戚斐就沒有一刻比現在安心了。
可算是來了。
裴文瑄的身後,還站著薛策與方才的那名將軍。
薛策的衣擺吸了血,看起來相當疲憊,雙目卻迥然有神。
裴文瑄看也不看驚呆的眾人,大步走到了中間,對著上麵的菏阜王與周圍的人微微拱了拱手,朗聲道:“抱歉,各位,是我們來遲了。”
正版和替身站在一起,眾人很輕易就能看出區彆來了。多隆察第一個反應過來,猛地從座位上跳了起來,指了指樂泓,又指了指裴文瑄,怒喝道:“……好哇!裴文瑄,你好大的膽子!竟然派一個冒牌貨來出席我菏阜這麼重要的朝會,是在戲弄我們嗎?!還居然不解武器!”
裴文瑄根本沒理會他,直視著菏阜王:“為了向諸位賠不是,並展現我們與菏阜交好的誠意,我們為各位帶來了一個禮物。”
薛策麵無表情地上前一步,將他抱在手中的一個箱子,往前拋在了地上。
那正正方方的箱子落在了地上,發出了“咚”的一聲悶響,側翻了。盒蓋沒有蓋緊,應聲落下,一個黑乎乎的圓滾滾的東西滾了出來——竟是一顆死不瞑目的人頭。
滿大廳的人驚恐地大叫了起來,兩個羯人來使的眼睛也瞪得老大——因為這顆人頭,顯然就是他們族中的那位號稱“神武將軍”的滿臉髯須的將軍的頭顱!
就在大夥兒都驚慌錯愕的時刻,薛策與他身邊的將軍,便是一個箭步向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抽出了腰間的刀,手起刀落,乾淨利索地將兩個還坐在座位上的羯人來使斬殺了。
血濺三尺。這下場麵徹底混亂了。侍衛們都臉色大變,衝了出來,護在了菏阜王前方。
臣子們都叫了起來,恐懼地看著薛策與那名將軍。羯人的來使在菏阜被斬殺,便是徹底撕破臉,斷絕羯人與菏阜合作的可能了。
下一秒,薛策和那個將軍,就一同將手裡的武器拋到了地上,表明自己並沒有攻擊菏阜王的意思。
公主站了起來,厲聲道:“所有人都不許輕舉妄動!退後!”
菏阜王畢竟活過了大半輩子,是見過大場麵的人,倒是沒有驚慌失措,依舊坐在了正上方的座位上。那些侍衛見到薛策他們不動了,都猶豫了一下,也沒有衝上前,而是慢慢地退後到了菏阜王的前麵。
多隆察被鮮血濺了滿脖子,喃喃自語:“你們瘋了……你們居然斬了羯人的來使……”
“據我所知,在二十年前,這個號稱神武將軍的羯人,曾殘殺了三千菏阜平民俘虜,並借著這份所謂的軍功,躍升成為了左賢王身邊的一把手。”裴文瑄挺直了腰,鏗鏘有力道:“所以,這就是我們送給陛下、送給菏阜的第一份禮物。羯人注定不會是一個合格的盟友,他們是草原上吃人不吐骨頭、永遠也喂不飽的貪得無厭的野獸。北昭若亡了,下一個淪陷的就會是菏阜。隻有我們聯手將他們趕出這片草原,兩國的百姓才有安寧之日!”
先是獻人頭,再是斬來使,最後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幾乎所有的臣子都被震懾住了。菏阜王那雙渾濁的眼透露出了犀利的光,定定地看著裴文瑄。
多隆察連滾帶爬地爬了起來,被桌子絆了一跤,撲到了中間:“父王!父王!兩國交戰不斬來使,他們故意斬殺了羯人的來使,明擺著就是不給我們任何選擇,要逼迫我們站在他們那邊啊!父王,我們千萬不能中計!是他們動的手……”
公主不理多隆察,也單膝跪下了:“父王,請下決定。我們是時候將羯人趕出這片草原了!”
眾多臣子互看一眼,都紛紛有所動容,一同跪了下來。
菏阜王垂眼思索了一陣,緩緩開口:“將協議書,拿來。”
……
事情塵埃落定以後,所有人都徹徹底底地鬆了一口氣。拉鋸了那麼長的時間,先是誤打誤撞參加了比武招親,再到戚斐被公主看上差點兒成了女駙馬,再便是孟子源落入羯人的手中……今天過後,裴文瑄總算能回去交差了。
協議簽訂好了以後,樂泓和戚斐都從地上站了起來,跑到了裴文瑄那邊去。
薛策看著她,下意識就想伸出手,想到手上還有血跡,趕緊背過手,在背後擦了擦,目光沒有離開她的臉:“這幾天怎麼樣?”
“我很好,你呢?你也沒有受傷吧?”戚斐扶著他的肩,各種擔憂,實際也是偷偷地在汲取力量。
現在,她已經不擔心會被薛策不打招呼地扔在哪個地方了。且因為接觸的機會太多,她的HP水平一直維持在滿級狀態,再也沒有了禿頭的煩惱,她都快忘記沒血的感覺是怎麼樣的了。
這幾天沒見到薛策的麵,HP評級徐徐滑落到了B,不補充不行。
熬過了這次朝會,菏阜王的精神明顯開始下滑。公主低聲地安撫他,扶著他退了出去。離去前,看到戚斐和薛策這對“狗男男”牽著手在互訴衷腸、互相噓寒問暖,眼角猛地抽搐了幾下,沒眼看般,轉過了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