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天總是很晚才黑。戌時中,墨雲才漸漸攏合,山中升起了薄霧。祝融峰被黑暗逐寸包籠,隱沒在了萬峰之中。
薛策倚坐在了灶台旁的一張乾淨的石台上,袖子挽起,剝開了一根香蕉,咬了一口,神色冷淡,有意無意地瞥了一眼門口。
院子裡空落落的,沒有一個人影。兩棵大樹的影子被廚房散出的光,投映在了地麵,暈成了暗淡的一片。唯有風聲呼嘯而過。
距離那件事發生之後,滿打滿算,三天有多了。
那隻窮獸一直沒有再出現過在他麵前。
這實在很罕見。
記得她剛到崇天閣時,距離被他抽了一鞭,才過去不久,理應還有些畏懼他。可那時她還是會天天從山下的小築爬到山上來,找他要吃的。等不到,就乖乖地蹲在門口等,總而言之,記吃不記打。
可這回不同了。自從三天前的那件他現在想起來都覺得相當不愉快的事情發生之後,他就再也沒碰上她了。
如今,他仍可以清晰地回想起那天的一幕幕。在被他當頭棒喝後,她那張蒼白的臉上閃過的那種驚嚇與茫然交織的神色。
以及,在發現雪蓮凋謝以後,她對上他盛怒的麵容,似乎才意識到自己犯了錯,惶恐得連瓷蓋都沒拿穩。之後,一邊解釋和道歉,一邊用清澈的眼波,無助、愧疚,又略帶一些哀求地看著他。
其實回想起來,他那時之所以會那麼生氣,是因為這是他第一次采到完好的雪蓮。
他知道,這種植物對東嶽的妖獸來說,有一種難言的吸引力。
當然,如果沒有經過處理,雪蓮是不能直接做藥的。所以,妖獸們吃它們,其實不是為了藥用效果,就是單純喜歡這種花的鮮美味道而已。
她也是妖獸,會被這種味道吸引來,是唯一的解釋。
她當時的表情很茫然,興許是真的沒有吃過這種花,也應該不知道這種雪蓮那麼脆弱,自然,也不會是明知故犯,去破壞他的東西的。
還有,雖然否認用手碰過那些雪蓮,可她當時也沒有推卸責任,自己承認了,並道歉了是因為她多手打開了瓷蓋,才會間接影響到雪蓮的。
在事後冷靜下來,回想起她當時的解釋,薛策便隱隱覺得,他其實可以不那麼生氣的。
在最開始,是他自己點頭,允許她進他的房間的。這次,雪蓮也還有幾朵存活,夠用了。她並非故意的,也仿佛是羞愧無比,對著他連連道歉。經此一役,長了教訓後,之後她必然再也不敢亂來。
隻是,他那天火氣本來就很大,劈裡啪啦的。回來見到了自己一路小心翼翼護持的東西被毀了,仿佛是在他的心頭再加了一把火。難免,就有點控製不住脾氣,對她甩了臉色。
但其實,除了臉色難看了點,他從頭到尾都很克製,也沒有對她說什麼難聽的話。看到她的那雙濕潤的眼,已經衝到了他的喉嚨、堪堪要出口的那句怒氣滔天的“滾出去”,都被他硬生生地憋住了。
人非聖賢嘛,誰沒有個發脾氣的時候。
所以,直到現在,他也不覺得自己本質上有什麼錯。
和第一次見麵時,不分青紅皂白地抽了她一鞭子相比,這次根本就是重重提起輕輕落下。足夠仁慈了。
她倒好,非但不感激他的寬宏大量,現在還似乎在躲著他,避如蛇蠍似的。
以前最晚最晚,在戌時初,她也會來廚房找吃的,這個時間也是他常用廚房的時間,兩人經常碰到一起。但現在,時間都快逼近亥中了,她也沒現身。
所以,他今天就特意在這裡守株待兔,看她究竟是不是真的在故意躲開他。
薛策麵無表情地倚在了石台上,於心裡百無聊賴地數著時間。
亥時中,他終於聽見了外麵傳來了一陣小心翼翼的、跟做賊似的腳步聲,不由冷笑了一聲。
果然是在躲他。為了躲他,足足晚了那麼多才出現。
在那陣腳步聲即將靠近門口時,薛策不知為何,有點不想讓她覺得他專程在等她,心裡一動,便忽然站直了,轉過了身去,見到灶台上的竹籃裡放了幾個水果,靈機一動,伸長手臂拿了一個,就梗著脖子,裝模作樣地洗了起來。
戚斐舉著一個燭台,熟門熟路地進了廚房。可一轉進門,就見到本該空蕩蕩的廚房裡,居然有個熟悉的身影,在背對著她站著,頓時就打了個突,跨進門的那隻腳,也僵住了,就有了一種想縮回去的衝動。
她這幾天的確是在躲著薛策走。
一方麵是因為她的情緒有點低落,另一方麵,是她有自知之明——廢話了,三天前她才開罪了他,還無意間影響到了他的白月光。他當時的表情,在反感中,甚至有了一絲難以置信與嫌惡。她還能不識趣點兒,主動閃遠點,彆汙了他的眼睛嗎?
不想觸到薛策的黴頭,更不想火上澆油。但她一天還住在這裡,就肯定會有和他碰麵的時候,躲不過的。比如說,飯還是要照吃的。好在,她還算了解薛策的習慣。這三天,也都有驚無險地和他錯開了。
不過,今天是怎麼回事啊。她都拖到亥時,也就是差不多夜裡十點鐘了,他怎麼還在廚房裡呀……
雖然薛策動也沒動一下,更沒有回頭,但以他的本領,又怎麼會不知道她來了。讓他發現,她一見到他就轉頭跑掉,好像不太好。
戚斐猶豫了一下,還是進廚房了。
在水聲中,薛策似乎才聽見了動靜,慢慢地轉過了身,兩隻幽暗的眼睛看向了她。
他沒有說話,但戚斐有種感覺,他似乎是在等她主動開口。
戚斐想了想,試探著打了聲招呼:“……薛公子,晚上好。”
薛策冷淡地“嗯”了一聲,便很是高冷地將身體轉回去了。
戚斐自討了個沒趣,吐了吐小小的舌頭。便小心地避過了他站著的那方圓兩米,在其餘的灶台上,挑揀起了今晚的口糧,裝入自己帶來的小籃筐裡。
薛策背對著她,有些心不在焉地洗著水果,豎起耳朵聽著動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