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之時, 天邊還沒有魚肚白的晨光,星光也是最黯淡的時刻。
平靜的海麵上零零散散地冒著數百個三角魚鰭,那是海中最凶猛的惡獸——海鯊!
豚豚與其他海豚覺察到了危險的靠近, 變得極為焦躁,改變了原本的航線,想要躲開這批凶獸。
陰玄清輕撫身下的海豚, 她不是頭一回遇上這些海鯊, 她的禦獸歌聲曾經讓這些海鯊遠離了她與豚豚,她相信這次也可以。
隻聽她微微啟口, 像是海中的精靈,哼唱起了那個特彆的曲音。
趴在豚豚身上的夜淩霜警惕地注視著遠處往這邊遊來的海鯊, 她雖然見識過陰玄清的禦獸本事,可這回密密麻麻的足有數百條海鯊,萬一她禦獸不成,隻怕她們與這些海豚都要折在這片海域之中。
想到這裡,她連忙打住這個念想,她怎能想這種不吉利的事。她應該相信陰玄清, 相信陰玄清可以帶著她化險為夷。
陰玄清哼唱了好一陣, 除了最當先了那二十多條海鯊折返外, 後麵的海鯊似是沒有聽見她的禦獸之音,往這邊擺尾遊來。
不好!
陰玄清驟然停下哼唱,她深望了一眼夜淩霜, 沒有說話。
她向來藏不住心事, 那眸光中分明帶著一抹驚懼,夜淩霜知道那意味著什麼。
“玄清。”夜淩霜笑然對著她伸出手去,“彆怕,不管是生是死, 我都陪著你。”
陰玄清含淚微笑,“霜姐姐,我們做個約定,可好?”她並沒有去牽夜淩霜的手。
“你彆做什麼傻事!”夜淩霜意識到陰玄清似是打定了什麼主意,“玄清,你若有事,我絕不獨活!”
“倘若我能活下來呢?”陰玄清努力讓自己笑得堅定,不讓自己的害怕被夜淩霜看出來,“方才我們來時路上不是有座荒島麼,若是我能把海鯊引過去,豚豚便能將你安然送出這片海域……”
“你若有事,我絕不獨活!”夜淩霜再一次斬釘截鐵地厲喝,“玄清,我不要你為我冒這樣的險!”
“我水性很好,這片海域我也很熟悉,霜姐姐,我們賭這一回,好不好?”陰玄清期待地望著她,淚光盈盈,“我想真真正正的嫁給你,我們賭一次,你隻是先走一步,我躲過這群海鯊,我便來尋你!”
“不成!這實在是……你做什麼?!”夜淩霜突然驚呼,看著陰玄清一口咬破了自己的手背,鮮血汩汩滴落,滴入海中。
聞到血腥味的海鯊瞬間躁動了起來。
“豚豚,送霜姐姐安全上岸!”陰玄清高聲一呼,流血的手掌在身下海豚上拍了一下,海豚驚惶擺尾,好似梭子一般帶著陰玄清鑽入海下,拚了命的朝著曾經經過的那座荒島遊去。
群鯊徹底瘋狂了,追著陰玄清與海豚而去。
“玄清!”夜淩霜不顧一切地從豚豚身上躍入海中,才劃了兩下手,便又被豚豚重新頂出了海麵。
“玄清——”夜淩霜想要再次下海,卻被豚豚身邊的兩隻海豚重新頂出海麵。
隻見海豚們一起擺尾,載著夜淩霜朝著相反的方向遊去。
數百尾鯊魚魚鰭探出水麵,可鑽入海下的陰玄清卻遲遲不見浮出海麵。
夜淩霜數次妄圖下水,卻數次被海豚們頂起,與陰玄清越來越遠,終至視線模糊,誰也看不見誰。
她隻想夜淩霜活,可夜淩霜隻想與她不離不棄,哪怕同死也無憾。
這世上很多人都不明白,有的人一旦分離,是不會有重逢的。
夜淩霜已經記不清到底掙紮了幾次下水,直到她再也用不出力氣,她才絕望地任由海豚們托著,遊向東海海岸。
陰玄清說她會來尋她。
夜淩霜想,倘若陰玄清騙了她,她一定會下令屠儘天下海鯊,然後殉情東海。
陰玄清對她而言,是她深植心底最鮮活的心上人,一旦沒有了她,夜淩霜或者便隻是一具行屍走肉。
失蹤多日的鎮國公主回到了東浮州,東浮州折衝將軍楚霸率兵趕來迎接,同時還帶來了一個讓夜淩霜左右為難的消息——驪都危急,天子發出詔令,召集九州刺史速速勤王。
魏王率領的叛軍聲勢浩大,在夜淩霜失蹤的這段時日,攻下了半壁大夜王朝江山,如今正在全力攻打驪都。
驪都一破,天下易主,她這個鎮國公主想要揮軍入海搜尋陰玄清不過癡人做夢。
因為魏王不會相信她隻是尋人,隻會以為她想避禍海上,妄圖養精蓄銳來年再戰。如此一來,就算尋到了陰玄清,夜淩霜連自己的命都保不住,又如何與她的愛人談長相廝守?
折衝將軍楚霸前來迎接夜淩霜也是有私心的。自古亂世出豪傑,他官場沉浮半生,好不容易尋到個建功立業的機會,他豈能放過?
夜淩霜不是糾結遲疑的性子,她思忖半日後,便下令楚霸整頓座下三千兵馬,隨她一起馳援驪都救駕。
臨行當晚,夜淩霜獨自一人來到了水軍碼頭,屏退了巡邏的將士後,她試圖呼喚豚豚,想知道陰玄清到底如何了?
她在碼頭上嘶喊了大半夜,終是瞧見海麵上有了異動。
豚豚探出腦袋來,看清楚碼頭上隻有夜淩霜一人後,便大著膽子遊了過來。
“她好不好?!”夜淩霜沙啞開口。
豚豚低叫一聲,腦袋上下點了點。
夜淩霜如釋重負,長長地舒了一口氣,“她會來尋我的,是不是?”
豚豚又點了下頭。
夜淩霜強忍眼眶中的眼淚終是湧了出來,她坐倒在碼頭上,探出手去,輕撫豚豚的腦袋,啞聲道:“這些日子……你代我照顧好玄清……好不好?”
豚豚蹭了蹭夜淩霜的掌心。
夜淩霜忍淚輕笑,忽覺身後響起了腳步聲。
豚豚慌亂地縮回了海下,夜淩霜不悅地站了起來,回頭隻見楚霸一手提燈,一手捧著大氅,含笑往這邊走來。
“本宮不是說了,想一個人靜靜。”
“夜深,天涼。”
楚霸不過三十出頭,正是英武健壯的大好年華,他那些小心思夜淩霜不是不知,而是這個時候是用人之際,倘若在這個時候把話說得太明,楚霸與他的那三千兵馬便不會聽她調動。
可以說這是夜淩霜手中唯一的籌碼了。
夜淩霜任由楚霸將大氅披到了身上,容忍著楚霸放肆地拭去了她臉上的淚痕,淡淡道:“回去吧。”
鎮國公主沒有拂開他的手,那意味著什麼,楚霸欣喜若狂,更加放肆地牽住了夜淩霜的手,柔聲道:“好。”
夜淩霜強忍著縮手的衝動,她已經在心底盤算著,等大局定下,她要如何收拾這個得寸進尺的放肆小人?
兩人共提一燈,漸行漸遠。
豚豚再次探出海麵,身側還多了一個人影。
“霜姐姐……”那哽咽的一聲輕喚,啞澀而心酸。
第二日,全軍拔營。
早就聽鎮國公主英姿颯颯,陰玄清也是頭一次看見夜淩霜著甲的模樣——英姿颯颯,與生俱來的皇家氣勢讓人看了莫名心生畏懼。
陰玄清站在圍觀的人群之中,遠遠望著夜淩霜,她想不顧一切地撲上去與她相認,卻看見了楚霸策馬與夜淩霜並轡而立。
他在晨光之中對著夜淩霜柔情脈脈地笑了笑。
夜淩霜也淡淡地笑了。
“楚將軍與公主可真般配。”
“可不是嘛,美人配英雄。”
人群中那些話狠狠地刺痛了陰玄清的心,她恍惚覺得自己就像是一粒塵埃,若是落在夜淩霜身上,那便是她隨時可以拂去,亦或是會臟了她衣角的多餘塵灰。
她強忍住了滿腔的思念,咬牙低下了頭去,任憑眼淚沿著臉頰簌簌滾下。
當她再抬起臉時,將軍與公主早已並轡遠去。
她沉重地往前邁出一步,硬生生地止步原地。
“希望公主與將軍可以平息這場戰亂,讓我們這些老百姓可以安樂過日子。”
“楚將軍年少英雄,有他幫助公主,公主一定能平定戰亂的。”
“唉,希望公主這次好好輔政,可千萬彆讓陛下再親信奸佞了。”
“若是公主能當女皇就好了。”
人群中的那些竊竊私語陰玄清聽得清楚。
她垂著腦袋,模糊地看著空空的雙掌。
原來在九州,她的霜姐姐是這樣了不得一個人物,她是百姓心中可以當女皇的人。
而自己……能幫霜姐姐什麼呢?
想到他日夜淩霜可能為了她與天下人對抗,她就覺得害怕,害怕自己會把夜淩霜拖入一個地獄。
眼淚無聲摔碎在了腳下。
陰玄清在東浮州盤桓了一月有餘,期間聽到了不少關於夜淩霜在前線的消息。
說她戰神附體,一戰白骨成山。
說她力挽狂瀾,親自摘下了魏王的腦袋。
說她傲立驪都的城頭,當著流民的麵,將佞臣一個一個推下城頭,把他們的家產全部拿來救濟了災民。
這些消息哪怕隻是聽說,陰玄清也能想象出她的霜姐姐是怎樣的颯爽模樣。
可驕傲尚未褪儘,便傳來了天子忌憚鎮國公主名望與威名,設局囚禁了她的消息。
霜姐姐有危險!
她該怎麼救她?
她在東浮州碼頭徘徊了半夜,最後深深望著夜淩霜遠去的方向,打定了主意,縱身一躍跳入海中,與豚豚一起消失在了東海深處。
陰玄清離開後的第五日,驪都宮變,鎮國公主斬殺昏君於龍椅之上,天下嘩然。
夜涼如水,驪都的宮苑中還彌漫著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夜淩霜將羊皮卷在龍案上展開,提起朱筆在蓬萊螺島所在的那處大礦上圈了一個紅圈。她本以為在水中泡了許久,羊皮卷上的墨汁應該都暈開了,可這些墨汁竟與尋常墨汁不同,入水後居然沒有暈開來。
如此也好,有這張《東海礦脈圖》,她便能尋到蓬萊螺島。
那是陰玄清的故鄉,若是可以打下那裡,以後便與陰玄清在那裡長相廝守,再也不回九州,當什麼如炙火上的鎮國公主。
“霜兒,怎麼這麼晚了還在批閱奏章?”楚霸放肆地推門而入,於宮人而言,公主與楚霸隻怕早有情愫,所以才會不惜背上弑君之名幫著公主發動宮變。
夜淩霜不急不慢地收起了羊皮卷,放入懷中,笑道:“楚將軍來得正好,本宮有些事要與將軍商量。”
“是登基之事麼?”楚霸激動萬分。
夜淩霜搖頭,“比登基之事還重要的事。”
“哦?”楚霸走近了夜淩霜,坐到了她的身邊,他總覺今晚應該與夜淩霜發生點什麼,這樣他也會更死心塌地效忠她。
夜淩霜正色看他,“本宮想把驪都另立新君之事交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