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卿久深呼吸,手緊緊的揪著裙角,把棉質睡裙撚的褶皺成團。
她妄圖去調整自己的心態,指尖碰到水杯時,險些抓不住杯體,喬卿久雙手捧杯,大口喝水,放下杯子又立刻去抓裙角。
卻還是無法壓製住恐懼,喬卿久霍然站起來,猛地將背誦本倒扣於桌上。轉身爬上自己的床,她坐在床頭,把自己圈在被子裡。
空調沒開,可亮著的溫度表告訴喬卿久,現在室內溫度二十三攝氏度,她在被子裡瑟瑟發抖。
“沒關係的,一切都過去了。”桌前的台燈沒關,護眼燈泛著柔和的黃光,但照射範圍有限,這束光照不到床頭,喬卿久所在的位置。
她怔怔凝視著光源,自言自語講,“求你你彆再想了,想也沒有用的。”
眼前開始模糊,舊日回憶伴隨著雨聲翻湧上心間,喬卿久低頭,把腦袋埋進被子裡,悶聲哭腔對空氣說,“該睡覺了,求你了,清醒點兒吧。”
靠床的窗簾忘記拉起來,雨勢隻增不減,玻璃窗上水流蜿蜒,如布幕,整個世界陷入一片模糊。
偶有閃電撕破天際,屋子裡亮起一下,又馬上暗下去。
喬卿久終於在這閃電裡潰不成軍,放聲痛哭。
父親喬封出事那天就是這樣的暴雨夜,周音像是有第六感般拉著丈夫的手,不肯讓他去出執行任務。
是喬卿久主動給喬封遞雨具,還幫他攔著母親,目送他出門的。
那夜喬卿久睡的並不安穩,周音坐在床頭責怪了她一夜,不停的念叨著,“你就向著你爸,多危險啊,要是出事怎麼辦呢?”
喬卿久迷迷糊糊地反駁,“那爸爸是警察,他職責所在,怎麼能不去,而且南平治安這樣好,哪有那麼容易出事啊。”
她明明不是這個意思,可就是自信的講了大話。
暴雨呼嘯下了整夜,雨未
停歇,她與徹夜未眠的周音收到了喬封的死訊。
喬卿久不記得自己和周音是怎麼衝出家門的,她們甚至連傘都忘了帶。
周音下台階踩空,喬卿久拉不住她,兩人一起踉蹌跌在地上,手擦蹭在地上破了皮,血湧出來,卻感覺不到痛,分不清臉上是淚還是雨。
她嚎啕大哭、她悔不當初、她扯著母親的手道歉上萬次,都換不回父親活過來。
南平的梅雨季並不算長,可那年的似乎被無限期的拉長了。
喬封走的最初四十九天裡,每逢陰雨連天,喬卿久就會請假,在父親的靈堂裡坐上一整天,無語淚滿衫。
她好像從接到死訊那天開始,得了遇見雨天就情緒失控的病。
周音發現的很早,儘職儘責的帶她去看醫生,努力幫著她糾正。
能用的方法都嘗試過了,人的承受能力究竟有多強大,真的隻有陷入過絕望的人才會明白,如果還想要繼續生活下去,就必須學著接受所有痛苦。
喬卿久到現在依然能夠獨自克服大部分雨天,白日落雨或者是小雨心情會低落,可不影響正常的生活,卻仍然避不開狂風急雨夜。
這是她的夢魘,雨鋒似刀刃淩遲,空氣裡帶著潮濕,她無處可逃。
****
蕭恕並不是第一次聽見喬卿久在哭了,八號院的格局如此,喬卿久的床頭靠的那麵牆,就是蕭恕書桌貼的那麵。
從前隔壁深夜傳來時斷時續的啜泣、或是撕心裂肺的大哭,蕭恕聽見了,偶爾會點支煙聽上半響,然後扣上耳機。
他什麼都做不了,哪怕蕭恕是心疼的。
可以笑的話,沒有人會選擇哭。
比起講彆哭了,蕭恕更傾向於讓對方哭個痛快淋漓。
若是連發泄的資格都被剝奪,那這人生未免太可悲。
但現在位置不一樣了,從前蕭恕是喬卿久的朋友、哥哥、室友。
現在他大概可以算是喬卿久的依靠了。
蕭恕在喬卿久臥室門口徘徊,握拳想敲門的手抬了又放,終究沒能去叩響。
淡粉色簾布透出團光亮,雨水順著屋簷瓦片的痕跡淌下來,在水泥地上激起陣陣水霧。
他去廚房拿了半打冰啤酒,跟往常一樣,坐在喬卿久門前的橫欄上,對著那扇關上的門,安
靜的飲酒。
夜風獵獵,東風吹斜雨,完全不會被帶入蕭恕這側的簷下。
蕭恕喝到第三罐,喬卿久臥室的門“吱呀”一聲被從裡麵打開了。
他循聲抬眸看過去,喉結微微滾動。
喬卿久穿真絲係帶睡裙,白皙平直的肩頭一覽無遺,可蕭恕無暇顧及這無邊春|色。
因為自家小姑娘長發散亂,眼尾泛著紅,“難過”兩個大字印在臉上,看見蕭恕坐在門口時,甚至慌亂的收回了跨出來的那隻腳。
“要喝點嗎?”蕭恕拿起罐啤酒,啞聲問。
喬卿久沒回答,她輕點頭。
蕭恕做了個拋的手勢,然後才拋出,啤酒罐在空中劃出弧線,喬卿久雙手穩穩地接住。
她並沒有馬上打開,而是與蕭恕長久的對視。
冷月被烏雲密布掩蓋,天際緋紅一片,蕭恕背後的布景是模糊雨簾,喬卿久能且隻能用力去看清楚蕭恕的臉。
易拉罐的傳導效果出奇好,喬卿久的指尖被冰得發顫。
她單手打開啤酒,仰頭牛飲小半罐,才開腔,“哥哥,你知道嗎,我其實非常非常討厭暴雨天。”
蕭恕沒做聲,他努下巴,示意自己有在聽。
喬卿久就說了這一句,沒再往下繼續,靠著門框去看蕭恕優越的側顏。
蕭恕也不追問,有幽藍的火光躥出來,指尖猩紅忽亮,他給自己點了根煙,有一搭沒一搭的吞雲吐霧。
散漫地仿佛他沒有再等喬卿久出來,不過是在她門口喝酒打發長夜,恰好撞見她而已。
給足了空間,喬卿久可以選擇說或者不說。
不說他們就是在這雨夜打了個照麵,隔空對飲了聽酒。
說的話,蕭恕將是她最忠誠的聆聽者,喬卿久可以對著他暢所欲言。
“我要回去睡覺了。”喬卿久喝光最後一點兒酒,把瓶身捏扁,抽了下鼻子,軟軟糯糯的講。
蕭恕頷首,也不留她,“好,那久寶晚安。”
喬卿久沒有動,她癡癡望著蕭恕,閃電驟然劈開天空,她的眼前閃過光亮,密雲又迅速合攏。
“我給你講個故事吧。”喬卿久上前了三兩步,站在蕭恕身旁,低頭看他,指甲掐著指腹,哽咽講,“從前有一個小女孩,她出生在富足的家裡,母親是設計師,父親
是緝|毒警|察,小女孩在跳舞上很有天賦,得天獨厚的那種天賦,父母雖然經常拌嘴吵架,可總體來說還是非常幸福的……一切完滿在收到父親死訊的暴雨夜被打破,此後她完全無法在暴雨夜控製自己的情緒。”
“我之前對母親多有抱怨,父親待她如珠如寶,寵愛有加,整顆心都是她的,但我父親是個警|察,他以自己的生命,換來了我們平安喜樂。我母親不懂他、不肯去理解,在他離開後立刻找到新的對象,我認為母親對我父親不忠。”
“但從很多角度講,我母親出生時早產,正好生在最動蕩那幾年,後來為了彌補,我外公和外婆對她溺愛有加。她每天拎包去父輩安排的閒職喝茶,做精致的頭發指甲,有能夠吹噓的女兒跟丈夫,她被保護的太好,受不起任何風吹雨打,隻想被愛著。這兩年我的共情能力越來越強,學會換位思考,不斷去理解我父母,卻更加無法放過我自己。若是我在我母親的生活環境生存了幾十年,我一定會變得跟她一樣,我有什麼資格去責怪我母親的不是?”
喬卿久的話戛然而止,啜泣聲代替了言語,蕭恕將煙反手仍掉,星火瞬間被大雨湮滅。
“你不會淪落到這種境地,你有我,我不會先你死,更不會走。”他起身把喬卿久用力扯進懷裡,嗓音嘶啞,“乖,借我抱一會兒好不好。”
明明是她需要借肩膀哭,蕭恕這懷抱太溫暖,喬卿久根本不舍得放開。
喬卿久埋頭在蕭恕胸口,起初是低低的啜泣,轟雷滾滾,她失聲痛哭,歇斯底裡,“其實我沒說完,那天是我藝術節彩排的日子,如果我拉著我爸不讓他去,要他好好在家睡覺,明天去看我彩排,那結局一定不會是這樣的。”
“我當時是想讓他覺得我乖,我長大了,能夠理解他工作性質和其他人不同了。”
“我任性一些就好了,隻要我能留住他,我什麼都願意做。”
蕭恕什麼都沒講,溫柔的拍著喬卿久的背安撫,虔誠無比的親吻她的發旋。
他們在滂沱大雨中相擁,淚水合著雨聲,有人痛哭不止,有人心如刀絞。
塵世間的愛意皆指向團圓,但最親厚的,父母的愛是指向分彆。[1]
父母子女一場,送彆避無可避,子女要繼承著父母的血緣、愛意,繼續努力生活下去。
可這離彆來的太過突然,喬卿久全無心理準備,那時她比現在還要小上兩歲,家裡所有人都很健康,離她很遠。
十四歲的年紀,穿素白孝服跪在靈堂裡,每個路過她旁邊的人都在勸她節哀順變。
時間把舊時蒙塵,喬卿久有好好活下去,學會了順應變化,但從來不知道怎樣能夠節省哀傷。
三歲把她架在脖子上讓她騎大馬,穿過大街小巷;六歲陪她在海灘露營,沙堡被漲潮的海水衝走,喬封夜裡拿著手電筒重新堆起來,就為了讓她早上起來開懷一笑;九歲給她鋪滿廣場放煙花,講為了我女兒不被哪個混賬小子用兩個煙花感動,我先為她放整個廣場的;十三歲得桃李杯金獎,人人誇耀,說她今後在舞蹈界前途無量,喬封送她禮物,摸她的腦袋,跟她說哪怕她一事無成也沒關係,反正還有爸爸在呢。
喬封不在了,喬卿久間接導致了他的離開。
她裝成正常人生活,實際自責感在深夜遊離,雨夜化作鬼魅,纏繞她身。
“我都明白的。”蕭恕沉吟,“久寶乖,我明白的。”
喬卿久仰頸,雙手緊緊箍著蕭恕勁瘦的腰,對上蕭恕的眼睛,迷茫地看他,“是我理解的那個明白嗎?”
“嗯。”蕭恕肯定,“跟你差不多,我無法在拋開藥物輔助的情況下安眠。”
幾乎每個知道提到蕭如心的人,臉上都是沒有笑意,還掛著幾許失落的,心思細膩若喬卿久不可能察覺不到端倪。
她是不敢朝著壞的地方猜,更不敢啟口問。
在這樣的情景下知曉答案,竟連安慰蕭恕的能力都沒有。
她被抱的更緊,緊到一呼一吸之間都帶動著蕭恕的軀體輕微起伏。
世上喜歡皆是因為與這個人一起會開心,可愛戀是能夠深切體會理解對方的痛苦與之分擔。
他們不費吹灰之力,便能理解對方的痛苦。
蕭恕和喬卿久皆曾匍匐在同一段路上,滿身泥濘。
然後在交界處看見對方,挽著手拚命站立起來,再走下去。
雨一直下,水流彙成小溪,錦鯉驚的躲在荷葉下不肯探頭。
夜晚的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