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白。”周予白低聲重複著,“小時候,爸爸也很喜歡這麼喊我。”
家裡很久沒人這麼喊他了,甚至應該都沒人記得他還有這樣的乳名。
周春芽神色變得悵然,喃喃道:“姑姑也記得。”
相同的血緣締結出千絲萬樓的枝蔓,斬斷剝落時,沒人能完好幸免。
“姑姑,那您記得我爸爸也很愛待在這個房間吧?我小時候總是很奇怪,為什麼這個家那麼多屋子,他卻不管喝茶看書,還是發呆,總喜歡在這。我以為這裡很有趣,學他待在這裡,甚至去翻找這裡的秘密。”周予白收回了手,逆光輕倚在窗前,目光掠過室內四壁。
周春芽隨著往四處看,而喬咿卻始終隻是凝視著他。
喬咿腦中有一個模糊的畫麵,年幼的他,少年的他,就坐在她現在的位置,斟茶翻書學著父親的樣子,想解開潘多拉的盒子。
“我始終都沒發覺這裡有什麼不同之處。”周予白微啞的聲音,在這沉悶的屋裡像低醇的大提琴。
塵封樂章吹響。
他說:“就在剛才,我自己坐在這裡,忽然就明白了。”
周春芽看向他:“什麼?!”
這個答案她迫切想知道,又莫名混雜著抗拒。
“這裡離大門最近,方便離開。他不想踏進這個家,又必須要踏進。”周予白勾起唇角,“就這麼簡單。”
“彆這麼驚訝,姑姑,您比我更清楚的。”
“我清楚什麼?我不清楚!你爸爸想不想踏進這個家,我怎麼知道,這跟我有什麼關係!”周春芽站了起來,抱臂來回走了兩步,突然調轉話鋒,“你爸爸不可能不想踏進這個家,予白,也許你那時小,看不懂,但你想想,周圍人誰不誇你父母感情好!如果不是感情好,你媽媽能人都過世這麼多年,還對人念念不忘?”
“那是你們叫她念念不忘的!”周予白這一聲像用儘了全力,吼完胸腔上下起伏,不住地喘著氣。
周春芽目光躲閃,強撐著鎮定,她不信周予白知道,那時他隻是個孩子,能發現什麼。
喬咿很想走過去安慰周予白,但她連站都站不起來,她沒見過他這個樣子,驚懼得打翻了手裡的茶水
。
周予白走過去,抽了張紙巾,單膝落地,蹲在他麵前給她擦拭著。
他的手在發抖,聲音卻沉穩篤定,看都沒看周春芽一眼,說:“您不是問我都知道什麼了嗎?”
周春芽覺得麵前的這一幕太荒唐了,他的侄子一邊舉著劍要跟她開戰,一邊還有心情去哄他的小貓。
“——我知道了在我爸爸出車禍那天,你搭上了喬鬆柏和沈毓。”像在講彆人的故事,周予白慢條斯理道,“準確的說,你們是在醫院搭上的。”
聽到這兩個名字,喬咿呼吸一屏,手劇烈抖了一下。
“你爸爸車禍入院搶救,他們是把你爸爸送進醫院的人,我當然會去認識啊!”周春芽厲聲道。
周予白輕輕點頭:“那時候爺爺受了打擊病倒了,我媽媽六神無主,隻會哭,是姑姑上下忙碌,包括後事都是您張羅著,辦得十分體麵。”
“那是我哥哥,我自然要好好送他一程。”周春芽牙框咬得生疼,額頭滲出了汗。
“不止因為那是您哥哥,還因為您發現了一件事——”周予白垂著頭,盯著喬咿柔軟白皙的手,說,“您發現我媽媽的娘家出現了經濟狀況,需要一筆巨大的資金周轉,否則就有可能會倒,而在這個時候,能願意給陳家,也有那麼一大筆錢的,隻有我媽媽。”
周遭的空氣像被吸乾了,周予白閉眼吸了口氣,繼續道:“我爸爸還吊著一口氣沒死透的時候,許多人就已經開始盤算了,當然這很正常,他不止是個父親,丈夫,他還是周家的周琛。單憑他名下擁有的集團股份就可以撼動整個‘亞盛’,他卻一句遺囑都沒留下,就要死了。而他死後,按照法律大部分遺產都將是我媽媽的,我當時尚未成年,她也會成為我的監護人。”
喬咿心臟重重跳著,她仔細分辨著話裡的每一個字的意思。
周予白頓了頓,說:“我媽是個養尊處優的大小姐,不用伸手就有人養著她,她沒有錢的概念,也從來不去存錢。我爸爸事業正在攀升期,資金都投在了集團裡,固定產就算變賣也不夠給補上陳家的窟窿,那就隻有一個法子在短時間裡換來那麼大一筆錢——”
他側目,黑眸盯著嘴巴微張的周春
芽,道:“轉掉‘亞盛’的股份。”
周春芽跌坐在了對麵的沙發上,手壓住胸口:“予白……那時候……”
“那時候我爺爺和你都沒有那麼多資金用來接下那些股份,而彆家聞聲已經有了動靜,你怕股份落到彆人手中,怕‘亞盛’從此改了姓,急得私下到處想辦法。”
“予白!”周春芽想讓他彆再繼續說了,但太遲了,她手緊緊抓著沙發,皮料被指甲劃出猙獰的抓痕。
“給你出主意的人是喬鬆柏和沈毓。”周予白這句不是問句。
周春芽抬手捂在了臉上。
喬咿很怕她會像抓沙發那樣抓自己的臉,但她沒有,隻是低著頭。
倒是喬咿開始不住地劇烈發抖,她終於明白為什麼周予白早已經擦完了她手上的水,還要這個姿勢蹲在她麵前。
他緊緊握著她的手,給了她炙熱的溫暖,和聽下去的支柱。
“他們得知了你的苦惱,給你出了個注意,讓你想辦法留住我媽媽,讓她自己死心塌地為了周琛待在周家。”周予白說,“於是你們合計著,演了一出戲,那時候剛好在郊區有人從意大利進口種植了一種稀有昂貴的茉莉花,隻有一小片,你以周琛的名義全買了下來,並在預訂時間上造了假,偽造成幾個月前就訂好的,又用周琛的名義,讓人送來給了我媽媽。”
“丈夫死後沒多久,收到他生前為自己訂的、並且準備移植回家養的茉莉花,再從訂單上輕易地推算出丈夫出事那天,表麵上是送兒子去生日宴,實則是為了偷偷給自己取那些花。”周予白問,“您說陳家那個傻女人,心裡會怎麼想?”
周春芽的手從臉上移開,衝周予白比了個拇指:“我侄子可比我哥哥厲害多了!”
她是真心稱讚,而後譏諷地笑了笑,歎道:“傻女人懊悔自責那天心裡還埋怨丈夫躲著自己,沒想到丈夫不僅是為了她死的,還愛上了她!”
周春芽仰頭呼了口氣:“我那個嫂子啊,又單純又驕傲,誰都能看出她深愛我哥,她自己還不好意思講。我哥這人吧……聯姻可以,讓他好吃好喝供著妻子也可以,多少錢都舍得花,但他真沒愛過自己的妻子。見對方動了心思,就拚命躲著。”
父親愛過自己的母親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