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雨是能下得去手的。
他一門心思要殺人, 他不信短暫的迷失對抗得過自己的鐵石心腸。他要殺她,本來所求的,也就是不成為第二個金光禦……將三根銀針刺入她後腦的穴道, 封閉五感, 之後再殺。
這樣央央連短暫的痛都不用感受到,她會在無知無覺中死去。
時雨已經拿起了針,然而戚映竹轉了身回了頭。陽光照到她臉上, 金燦, 明麗, 時雨大腦空茫。他一手高舉銀針,另一手猝然在她腰間一推, 將戚映竹推開了。
他的刺殺, 第二次失敗了。
時雨怔怔地看著她。
戚映竹後腰重重磕在桌案上,痛得她眼眶乍濕。她看到時雨舉針,本能覺得害怕。她脫口而出問他,但她心裡並不是真的覺得時雨會傷害她。因他曾有過那麼多機會, 因他雖然總是好像不懂自己在做什麼, 他卻一直向著她。
然而,時雨臉色煞白。
他眼神現出幾分慌亂,他舉著針的手慌忙放下,可他漆黑的眼睛看看針,再看看她, 他更加失措。
戚映竹的心,一點點沉了下去。他若不是真的想傷害她,他不會在被她撞破後, 神色這般無措慌張。
後腰被撞的地方隱隱生疼,卻敵不過心涼的程度。戚映竹扶著桌案撐著自己站起來, 時雨隻顧呆傻地站在她對麵。他眼睛抬起來看她,又垂下去,再次忍不住看她一眼。他身子想向前走,可他又被什麼束縛著,硬生生停住。
戚映竹從來沒見過時雨這般糾結的模樣。
往日她甚至會覺得他的糾結可愛。
戚映竹向他走一步,時雨不自覺地向後退了一步。戚映竹輕聲重複:“時雨,你真的想弄瞎我麼?”
時雨步步後退,眼神卻固執下來,沉沉壓著。他結巴:“不是,我、我……”
戚映竹聲音更輕,語氣帶了沙啞哽咽:“或者,不是想弄瞎我,也是想傷害我?再或者,像你對彆人那樣,直接殺了了事?”
時雨:“我、我……”
戚映竹心神冰涼,目光染哀。她目中噙了水霧,波光粼粼,映在日光中,何其璀璨生輝。時雨卻隻能步步後退,他額上滲了汗,可在這短短的時間內,他大腦空白,竟然編不出合適的瞎話來――
因他本就為惡!
本就是殺手!
本就是要她的命!
戚映竹:“時雨,你說話。”
――你解釋,我就信你。
但是這個少年太慌了,他第一次經曆這種行動中途夭折的局麵,他不知道如何麵對戚映竹的目光。時雨目光渙散,餘光在屋中一掃。在戚映竹步步緊逼的時候,忽然感覺到自己麵前人影一閃。
戚映竹:“時雨!”
時雨當著她的麵,翻身從半敞的窗口跳了出去。戚映竹晚了一刻才追上一步,但等她伏身到窗口時,黑幽幽的夜霧稀薄,天上繁星幾點,已然看不到少年的身影。
戚映竹呆呆地立在窗前,瑟瑟冷風裹挾而來,帶著一院花香。
戚映竹忽而伏身,趴在桌案上,嗚咽著哭了起來。她雙肩顫抖,淚水滾滾。一夜之間,先為姆媽哭,再為時雨哭。傷痛壓身,滿心淒楚,人間何其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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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戚映竹便又病了。
姆媽早上起來時,見她昏迷在床榻間、出氣多進氣少,當即大驚。成姆媽見窗子緊閉,扔在床上的玉枕上淚漬斑斑,軟枕被女郎抱在懷裡。成姆媽將她扶起時,戚映竹額頭滾燙,麵容青白,唇瓣乾得發裂。
成姆媽慌張地再摸女郎的心跳,近乎聽不到心跳聲,更加慌神。成姆媽喚者戚映竹的名字,先把一點兒藥丸喂給她,她喚不醒戚映竹、怕得自己也落淚時,窗子支棱被推開。
成姆媽慌亂抬頭,見到少年立在屋中。時雨愣了一下後,向裡舍走來。
成姆媽忘了自己對時雨的忌憚,一時間如同抓到了救命稻草:“時雨,你快來看看我們女郎……要找大夫啊。”
時雨臉色蒼白,但是成姆媽看不出來。
時雨俯身,將隻穿著中衣的少女抱入懷中。成姆媽呆愣間,見時雨將人抱著就往外走,連忙道:“你要帶女郎去下山找醫工?不、不行的,女郎現在心跳衰弱至極,我們以前請的醫工說,這時候不能讓她亂動……”
時雨:“可以的。我可以護著她的心脈。”
成姆媽兀自擔心時雨不懂醫術,會耽誤女郎的救治:“可是……”
時雨不理會她,抱著戚映竹向外走。他滿心淒惶,昨夜回去後依然是心裡害怕,才今早來看她……他明明是要殺她的,但是他看到她奄奄一息地躺在那裡,又忍不住抱起了她。
時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
成姆媽拿著戚映竹的鬥篷追出來:“穿、穿上!莫讓人看到我家女郎現在的樣子。”
這一頓折騰,便是兩個時辰。戚映竹在醫館的救治下安穩了下來,成姆媽擔心地在裡麵和醫工說話,那醫工小聲:“你們女郎這不行啊……還是另請高明吧。再多幾次,小老兒真的救不了她……這心脈怎麼一次比一次弱了?”
成姆媽苦笑,心知隨著女郎漸長,心口疼的次數就越來越多,那心脈自然越來越弱。曾經做侯府千金時,多少珍貴的藥材吊著,也堪堪保命……而今……窮苦小鎮,怎可能有比京城那些禦醫更厲害的醫者呢?
若是能回京城,還是要回京城的好。
成姆媽謝過那醫工,自然又是時雨給她們主仆墊的錢。成姆媽心裡發虛,隻因債務越來越高。女郎在裡麵歇息,成姆媽定定神,出去向時雨道謝。
作為一個外男,時雨自然是將人送來後,不被允許入內。畢竟是心臟之處,不能被外男看。成姆媽本頭疼,以為按照時雨表現出來的“不諳世事”,定然纏著要留在裡麵。
誰知時雨那般好打發。醫工讓他出去,他就出去了。
成姆媽走出醫館,看到時雨背對著她坐在醫館前的台階上,看著街上人來人往。少年身量修長,肩寬腰窄,勁背挺直……隻是後背,都是充滿力道的。
對於柔弱的、整日在病榻間消磨時光的戚映竹來說,時雨恰恰踩到了戚映竹最想要的那個點。
他出現得那般恰好,恰好的……讓成姆媽怨他出現。
若他不是江湖人士,是哪家豪門貴族郎君,姆媽巴不得兩個少年整日卿卿我我。
時雨回頭,看到姆媽。
成姆媽對他解釋女郎如今的情況,厚著臉皮不安道:“又欠了你的錢……我們會還的。”
時雨低著頭,濃長的睫毛擋住了他的目光。時雨慢吞吞的:“彆讓央央知道我來過。”
姆媽愣住:“啊?可是……你做了好事,你不想……”
――讓她更喜歡你一些麼?
時雨心想:不想。我隻想殺她,走到了這一步……我不能再心軟。
他討厭死了戚映竹!
他已經確定再和戚映竹這般下去,他就會變成金光禦……整日擔驚受怕,整日牽腸掛肚,整日被這個追被那個殺……這難道是什麼好事麼?
時雨忽地站起來,聲音加重:“不要告訴她我來過,不然……”
他回頭看姆媽一眼,那般冷淡的眼神不含殺氣,卻比含著殺氣更加可怕。成姆媽被震得全身僵硬,木楞愣地看著時雨身子一縱,消失在了她麵前。而待那個少年離開,周圍被冰住般凝滯住的空氣,才重新流暢起來。
成姆媽心情變得複雜:這小子……這小子……哎。
倒是待女郎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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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是時雨威脅囑咐,二是成姆媽有自己的私心,戚映竹醒來後,成姆媽並沒有告訴戚映竹是誰救的她。成姆媽抱著戚映竹一通哭,哽咽:“女郎,你可千萬愛護自己。”
戚映竹氣息羸弱,擠出一絲笑:“是我拖累了姆媽。”
成姆媽:“彆這麼說,你好好的,老婆子還要跟著你享福呢。”
臥在醫館病榻上的戚映竹聞言,目光閃了一下。她覺得渾身無力,卻又很不自在。戚映竹被成姆媽喂著喝了一碗藥後,才有力氣多說幾句話:“姆媽,我們有錢掏醫藥費麼?”
成姆媽目光閃爍一下,道:“還是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