細雨如同重鉛, 千鈞壓心。
戚映竹捂著心臟靠著牆根,視線模糊地看著那個勁衣染血的少年一步步走向爬起來便跑的唐二郎。
時雨真的回來了?他之前做什麼去了?他為何身上有血,這又和唐琢有什麼關係?
戚映竹心裡有許多疑問, 但是她說不出口。她額上布滿密汗, 被雨水澆暈,辨彆不清。她緊咬著唇,努力平靜自己的情緒, 壓下喉嚨間的咳意――
不能倒下。
不能暈倒。
不能讓時雨看到她現在的樣子。
她還想在病重得起不來之前, 多過一些平靜溫馨的日子, 多陪時雨一段時間。她隻是被唐琢嚇到了而已,沒事的, 這是可以克服的……
戚映竹眼眸中浸了水, 她的每次喘息,都在與自己病弱的身體相抗。睫毛濕水,霧氣蒸騰,恰如心中的又氣又恨, 又急又怕。
時雨……
在戚映竹不能去探尋時雨和唐琢之間問題的時候, 唐琢“噗通”一聲,膝蓋一軟,跪了下去。密雨中,唐琢倉促回頭,看到時雨的麵孔。
和昨夜一模一樣。
唐琢脫口而出:“救命――”
趕車的衛士們怕耽誤自己郎君和戚女郎的好事, 特意走得稍慢。但他們一拐彎,看到前方場景,視線驀地一壓, 強衝而來――
“惡賊!”
他們衝去包圍時雨,時雨未能一刀了結唐琢, 先被唐琢今天特意帶的拚命的衛士們攔住。時雨無謂,匕首一劃而出。
他身法淩厲,打鬥迅捷,又頗為乾脆狠辣。他也許仍記得不要在戚映竹麵前殺人,但是唐琢對他的戲弄,已經惹怒了時雨――
“惡時雨”接唐琢發布的任務,去刺殺唐璨。哪怕端王府戒衛森嚴,時雨已經在京城裡待了半個月,他已然摸索清楚。
但是今日在端王府的刺殺,時雨差點命喪那裡。
因他殺了唐璨後,幾番和王府衛士拚死相殺。端王府後院所埋的迷煙和火‘藥,卻幾乎讓時雨有來無回。
除了唐琢,時雨想不到誰敢這樣害自己。
一腳將一衛士踹翻,兩手匕首乾脆挽花,一前一後再殺兩人。他右手匕首被人奪去,時雨不在意,反肘一擊,卡住那人脖頸。少年手腕一推,被推開的匕首,便親自劃破了那奪匕首之人的咽喉。
眾衛士一時駭然。
雨水淋濕,衝刷血腥。風聲赫赫,天地間飄起一層濃鬱的霧氣,籠罩他們。
時雨將唐琢踩在腳下,一把掐住人喉嚨,將人提起上半身。時雨盯著唐琢的眼睛:“你利用我殺你大哥,又利用你大哥殺我?你以為你的布置,能殺了我?”
冷雨浸入衣領,唐琢望著少年寡涼的眼神,驚駭地打個哆嗦。他喃喃自語:
“怪物……”
怪物!
唐琢心頭湧上無限絕望:“惡時雨”的武功就這麼厲害麼?已經在刺殺兄長中受了傷,竟然還能從火’藥坑裡活下來?
天知道他昨夜連夜偷運火;藥,又說服家中人有江湖人盯上端王府,有多不容易……他做了這麼多,卻還是殺不掉時雨。
時雨一巴掌扇在唐琢臉上。
身後衛士們前仆後繼地撲來,時雨無所謂地抬起了自己左手中的匕首。不遠處,戚映竹疼得睫毛顫抖,看他如此,心裡跟著一驚。
他不會是要當著這麼多人的麵殺唐二哥吧?
戚映竹心裡焦急懼怕,對時雨不顧後果的行為充滿了擔憂。她心臟抽疼地靠著牆,呢喃:“時雨,彆……”
她身體太弱,以為自己拚力喊出的聲音,實則輕淺如風一般。
時雨的動作卻為之一頓。
這番停頓,讓身後的衛士們撲了過來,又是來阻他,又是來救唐琢。時雨很快將這些礙眼的人重新推開,誰也不能從他手中搶走人頭。
時雨無所謂地想:唐琢欺負我,我就要殺他。哪怕央央,也攔不住我。
他狠心的架勢,讓戚映竹淚水黏在睫毛上。戚映竹喃喃自語:“彆、彆殺……不要再流落江湖,再……四處逃命……彆這樣,我時間、時間……我等不及你。”
她哽咽連連,多思多慮。時雨的手腕向下揮動,他人卻不禁回頭,看向那靠著牆的少女。戚映竹虛弱地曲腿而坐,頭頂芭蕉葉子滴答滴答地落水,她蒼白得像是冰涼月光。
月色迷離又虛化,她觸手不能及。
時雨呆呆地看著她。
他在那一瞬,心間湧上太多古怪的感受。好像有些疼,好像被人打一巴掌,好像被自己曾經的敵人按倒掀飛。
他身上的傷皆是外傷,不要緊;但是從這個時候起,他心口好像破了一個洞,洞中呼嘯著凜冽寒風,並向四周擴散、撕裂。
時雨茫然地想:我是怎麼了?我生病了麼?我怎麼突然像央央一樣,心也開始疼了?
他手中匕首落,穩穩向下插入。但是時雨人已失神,下方唐琢猛力一掙,以為能靠時雨的恍惚而自救。但是少年手裡匕首仍插入他胸懷,唐琢躲避的結果,不過是――
未中心臟。
然人失血過多,如此死穴,九成死率。
唐琢一口血吐出,他瞪大眼:“惡時雨……你怎麼敢……”
“郎君!”衛士們奔襲,被失去匕首的時雨推翻。
隔著雨霧,時雨隻盯著戚映竹。
她大概意識已經模糊,她撐著一口氣不敢暈,口裡說的話已經顛三倒四:“不能殺人……不能亡命天涯……不能離開……我、我要等你。我夢見過我們成親的……時雨,隻要你不殺死他,我就嫁給你,好不好?”
時雨回答:“好的。”
戚映竹混沌地一顫,她視線一團漆黑,被抱入少年的懷抱。她聽到時雨獨有的狡黠又無情的聲音:“他現在還沒死呢。”
時雨回頭看一眼,看唐琢的衛士們艱難地躺在泥水地中掙紮,看唐琢倒在血泊中。唐琢如蟲子一般蠕動,他清俊風流的麵孔,此時染滿了血。他身子哆嗦,心口旁插著一把匕首……唐琢顫抖的:“救命,救命……惡時雨,饒了我……”
時雨肯定道:“他沒死。”
時雨抱起戚映竹,轉身走入大雨中。他要帶她看醫工,他不再理會身後的事情――戚映竹抓住他衣襟,臉埋在他懷裡:“馬車裡,還有……我弟弟,他留的血好多,救他……”
時雨一愣。
他低頭看她虛弱得快要在他懷中融化的樣子,他霎時生氣。
時雨硬邦邦道:“我不要!”
戚映竹喘氣:“你想……我死麼?”
時雨:“你!”
戚映竹暈倒前,努力叮囑清楚:“有馬、馬車,先送弟弟回家……然後會有禦醫來看我……你待在外麵,不許進我閨房,不許打擾禦醫,什麼都不要問禦醫、問彆人……你聽話。”
時雨茫茫然,抱著她的手臂微僵。
他在這一瞬間,心頭湧上太多沮喪和無力感。
他覺得……自己像廢物一樣。
他聽不懂央央話中的道理曲折,不知道為什麼送她弟弟回家,就會有禦醫來看她。他也不明白為什麼他要待在外麵,為什麼他都不能問禦醫……她還讓他聽話。
是否對央央來說,他是一個需要事事要她看護、不會照顧人、不會保護人、還需要像吩咐小孩一樣吩咐一聲“聽話”的廢物?
―
人走馬空,唐琢躺在血泊中。時雨走後,他的衛士們身受重傷,過來相助,要將郎君救起。但是那柄快離心口太近的匕首,沒有一個衛士敢去拔。
沒有人擔得起拔刀後害唐二郎失血過多而亡的責任。但是不拔匕首,唐琢依然是等死。
衛士們推脫與茫然間,聽到跌撞的腳步聲。他們以為時雨去而複反,立時回頭:“誰?!”
眾人雙目震動,看著一身血、臉上也被枝蔓劃破的青年,出現在了他們麵前。這青年衣袍上全是割傷的痕跡,線頭粗糙,麻衣浸濕。
那個男人低頭看著血泊中的唐琢,聲音喑啞地低笑兩聲,聲音如鬼磨石:
“我可以救他,他也得救我。如今你我皆是虎落平原,要不要合作,唐二郎可以考慮一下。”
唐琢因失血而全身冰涼,他躺在血泊中,艱難地對那搖搖欲晃、偏偏站得筆直的青年點頭:他其實沒有彆的路走。
但凡誰在這時可以救唐琢,唐琢都會選擇合作。
接下來,衛士們尋了馬車,讓唐二郎和這危險的男人坐進去。男人進去後,就為唐二郎乾脆利索地拔了匕首。這人為唐琢包紮傷勢的動作粗魯又古怪,但是唐琢也彆無可求。
現在隻求快回府,找人治傷。
車廂內,青年淡聲:“找民間醫工,我也需要看傷。”
唐琢點頭。
馬車過一道坊門,宿衛軍在外要求檢查,稱今日城中有刺客,每個進坊出坊的人,都要接受鎖查。
車中,青年的手指,無聲無息地抵在了唐琢的咽喉上。唐琢艱難地扶著自己的上,推開車窗露出半張白如紙的臉:“端王府二公子,你也敢攔?”
外麵人低頭。
他們靠著唐琢的身份,過一道又一道的關卡。期間聽說端王府大公子被刺殺已死的消息,外人以為唐琢急著回府是為自己大哥的死亡,更不敢阻攔。
車中氣氛越發沉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