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映竹仍然決定離開落雁山。
她已經服了虎狼之藥, 生命也許隻剩下最後半年。哪怕心愛時雨,但她既不知道時雨取的什麼救命藥,也不知道時雨去哪裡去, 何時能回……京城此地本沒有她所眷戀的, 生命最後一段時間,戚映竹仍做好和自己親身父母陪伴的準備。
隻是在臨去前,戚映竹要給時雨留些信息, 讓他回來後, 知道去哪裡尋她。
戚映竹在屋中留了信箋, 仍不放心。她常年對人生消極以待,此時卻生了些許期望。戚映竹下山後, 去威猛鏢局, 想求見鏢局的胡老大,給時雨傳個訊。
這是她第一次,主動的,想去爭取些什麼。
可惜胡老大聽聞她想給時雨傳訊, 支支吾吾:“時雨啊, 他去送鏢,出了遠門,可能短期不回來吧……”
時雨臨走前,也托胡老大照看落雁山上的女郎。
戚映竹望著胡老大,聲如細雨:“我知道時雨不是你們鏢局的人, 他應該……身份特殊。我隻是想讓你們告訴他,我去了哪裡。我……更想知道,他去了哪裡。”
胡老大見這女郎言辭閃爍, 心中一動,想她莫非猜出時雨的身份了?
胡老大沉吟半晌, 答:“女郎,你既然對時雨大人的事知道一些,那也當知道,我們隻是他們的下屬。時雨大人他們這樣的人,偶爾會在我們這裡停留,傳送訊號。但是我們這樣的人,是沒有權利向他們傳送訊號的。抱歉女郎,我們聯係不上時雨大人。”
戚映竹默然:時雨大人……
她憂心忡忡,想時雨一個殺手而已……難道比她以為的普通殺手,更加厲害麼?
她到底……是招惹了怎樣一個殺手啊?
戚映竹隻好道:“那時雨若是回來尋我,煩請您告訴他一聲我去了哪裡便好。”
這般倒是好說,胡老大痛快應下。
戚映竹這才和戚詩瑛一同離開京城此地。出京時,閆騰風竟然穿著官服,肅冷著臉,在鎮口等著他們。閆騰風淡淡地看戚映竹一眼,轉向戚詩瑛,戚詩瑛揚著下巴:“怎麼了?我還不能出遠門了?我阿父阿母又找你來捉我麼?!”
閆騰風頭疼,招她:“過來!你帶著映竹女郎四處跑,萬一出了事怎麼辦?”
戚詩瑛一點就炸:“能出什麼事?我會武功的!就算她是絕世佳人,她都病成那個鬼樣子了,我和她同吃同住總行了吧?”
二人與閆騰風說了半天,閆騰風才勉強同意她們離京。隻是閆騰風要戚詩瑛去了哪裡,都要寫信告訴他。他幫她穩住宣平侯府,並非不辛苦。戚詩瑛便不甘不願地答應下來。
因為戚映竹身子弱、不能騎馬,戚詩瑛便把馬賣了,換了馬車。戚詩瑛非常瀟灑地坐在外麵趕車,自回到了京城宣平侯府,她很久沒有這般悠閒的時候。京城規矩大,侯府規矩更嚴,為了配得上自己的身份,戚詩瑛兀自做了很多努力。
傍晚時,馬車停在驛站休息。戚詩瑛不冷不熱地開車門讓戚映竹下車,不想車門一開,一杯茶捧到了她麵前。戚詩瑛一怔,抬起眼看車中女郎。戚詩瑛語調古怪:“我喝不慣茶。”
戚映竹溫聲:“你嘗嘗這杯。我用舊年雨水泡的,又濾了好幾遍,與你在侯府喝的茶不一樣的。你趕車辛苦,我也沒有旁的能報答,隻能儘力為她泡一盞好茶了。”
戚詩瑛一個白眼翻上天:“能有什麼不一樣?侯府的茶葉,比你能拿到的,不知道好多少!”
話雖然這麼說,她還是接過了這杯茶。她偏偏不學名門閨秀的作風,端過茶就牛飲。而就是這樣,她都品出一番清甜的滋味。戚詩瑛慢吞吞地端著這杯茶,低頭看茶葉,聽到已經下車的女郎立在前方:“這便是驛站麼?”
戚詩瑛:“是啊。你沒有來過吧。”
戚映竹搖頭:“昔日隻在書本中看到過。”
她目蘊輕愁,青色鬥篷托著纖柔身子,站在燈火長廊外。燈燭熒惑,她風致楚楚,動人十分。她淺笑時,頰畔的梨渦也若隱若現:“我第一次見到書本上的東西出現在我麵前。”
戚詩瑛:“……”
她硬邦邦道:“彆跟我這麼說話,我不吃你這套。”
戚映竹詫異地看她,見戚詩瑛扭過臉兀自進驛站去。戚映竹首次出門,心裡也慌亂十分,連忙提著裙裾跟上。
便是這般,兩個女郎慢騰騰地走,也到了戚詩瑛曾經住過的村子。原本,戚映竹親身父母救過當年的君侯和侯夫人,那她父母所住的低伏,離京城也不會太遠。
寒夜起霧,白霜鋪地。戚詩瑛帶著戚映竹在零落的村舍間穿梭,許多村民朝他們投來異色目光,戚詩瑛當沒看見。戚映竹跟著戚詩瑛,到村子最偏僻的、被蒼天密樹掩蓋的角落裡,若非戚詩瑛推門,戚映竹都不知道這裡藏了個房子。
戚映竹進門,便被煙塵嗆得不住咳嗽。
她用帕子掩住口鼻,好奇地四處觀望。家徒四壁,房中什麼也沒有。
戚詩瑛淡聲:“彆看了,屋子早就空了。我不到十歲就離開這裡了。隻是你既然要回來看,我們今晚就在這裡打地鋪湊合吧。嬌滴滴的你,能夠受得了吧?”
戚映竹自然應下。
她頗為不好意思,但看著戚詩瑛進進出出地燒火,她隻能幫著抱一點兒柴火。而就是這樣,她手上被木頭劃破了血。戚映竹不想讓戚詩瑛發現,但是吃乾糧的時候,戚詩瑛仍然一眼看見。
戚詩瑛匪夷所思地看她一眼:“……你真是一點活兒都乾不了啊。”
戚映竹低聲:“隻是以前身體不好,做不了而已。這種事,其實熟練了,也沒什麼乾不了的。”
戚詩瑛本想嘲諷她兩句,但是看她如此,戚詩瑛心裡忽然一陣難受,也不說話了。
夜裡,二女打地鋪入睡。戚詩瑛背對著戚映竹,朝著木門的方向,一柄小刀被她放在枕前。她習慣了自己照顧自己,也習慣了提防身邊發生的很多危險。但是戚映竹柔柔弱弱地從後依來時,仍讓她僵了一下。
戚詩瑛脾氣不好:“你乾什麼?嚇我一跳。”
月光從破漏的紙窗照入,戚映竹蓋著自己的鬥篷,輕輕地靠近戚詩瑛。她道:“我見你睡不著,一直摸小刀……我也睡不著,詩瑛,我們能聊聊天麼?”
戚詩瑛:“我是要保護你,才不好睡得太沉。誰說我睡不著?不過你怎麼睡不著?”
戚映竹:“我睡眠一直不好的。不過,你既然能睡的話,是我打擾你了,對不起。你睡吧。”
戚詩瑛:“……”
過了半晌,她翻個身,麵朝戚映竹。戚映竹閉著眼,睫毛纖纖,唇紅膚白,烏發貼麵。她的美貌與柔弱,讓戚映竹又是嫉妒,又是不服。可是……戚映竹弱的,讓戚詩瑛都不知道該怎麼欺負她。
好像隨便一碰,戚映竹都能被戳壞。
戚詩瑛認命地問:“你想聊什麼?”
戚映竹睜開盈盈美目,她淺淺露出笑容:“詩瑛,你不是說,阿父去世的很早麼,為何你十歲才離開的這裡?”
戚詩瑛:“有一天,阿父……養父上山砍柴,被猛獸咬了腿。他沒有當回事,覺得就算瘸了一條腿,也能繼續乾活。他也舍不得去鎮上掏錢看傷,自己隨便抓點兒草藥吃了。後來,他就開始生病了……再後來,就病得快死了。
“他這才慌了,他怕他死後,沒有人照顧我。我記得那天下很大雨,他拖著那條傷腿,發著高燒,推著小車,車上坐著我。這裡的每一個村子,其實大家都沾親帶故,算是一個族的。養父求村長養我,村長應了。
“他死後,整個村子的人便輪換著養我。但是大家都很窮,每個人性格也不一樣。要不是村長答應了,大家其實挺不想多養一個孩子的……十歲的時候,我就從這裡跑出去啦。因為我聽說,鎮子上的人都很有錢,能夠每頓飯都吃飽,還能穿金戴銀。我也要過上好日子!”
戚映竹伸手,握住了戚詩瑛的手。她的手向來溫度低,戚詩瑛卻像是沒有感覺到一樣。
戚詩瑛的目光在夜中幽若,她陷入回憶中,聲音很低:“一個十歲的小女孩,脾氣還很倔,在一個陌生的地方想活下去,好辛苦。我被拐賣過,被騙去過青樓,我跟著夥計搬過貨,我也和街上的乞丐們一起搶饅頭。我不想回去村子,就想在鎮上過得好。”
戚映竹微微一顫,她哽咽:“詩瑛,這本該是我承受的。”
戚詩瑛垂下眼皮,看著她淚水盈盈的目光。戚詩瑛忽而有些尷尬,道:“其實也沒那麼慘。我也學到了很多三教九流的東西啊,我還學了武功呢,誰也欺負不到我。閆大哥找到我的時候,我威風凜凜,是街上的霸王,大家都要給我交保護費的……”
戚映竹摟住她的身子。戚映竹低著頭,淚水燙著戚詩瑛的脖頸。
戚詩瑛僵硬。
她聲音慢慢變小:“所以我特彆喜歡金子,喜歡元寶……你彆哭了,這有什麼好哭的?我都沒哭過。”
戚映竹輕聲哽咽:“我常年自怨自艾,你回來後,我雖然心裡知道應該給你讓位子,可我覺得我也不欠你。因為我過得也不是很開心……但是我今天才知道,你吃了那麼多苦。你生氣,厭我,都是應該的。我拿了不屬於自己的東西那麼多年,隻是被你討厭,我仍然何其幸運。”
戚詩瑛:“……你都快病死了,就不要覺得對不起我了吧?”
雖然她不領情,戚映竹卻仍是輕聲地抱歉,說著對不起。她柔柔弱弱,小貓一樣的……戚詩瑛噗嗤笑,繃不住了:“我有點知道時雨喜歡你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