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往前走幾步,人群自動散開,賈璉領著王熙鳳朝馬車那方去,到跟前拱手道:“可是祖母來了?璉兒給您請安。”
安靜了片刻,車簾再次掀開,鴛鴦率先下來,她伸出手來,扶著史太君下車,王熙鳳是有眼力的,瞧她一個人恐怕不穩,臘月天,京城下了好幾場雪,外頭滑溜得很,她也上前去護著,將史太君扶穩。
“好些時候沒見老祖宗,您身子骨這般硬朗,孫媳婦就放心了。”
“倒是個嘴甜的,門口是怎麼?圍了這些人,璉兒你給老婆子說說。”史太君讓鴛鴦和王熙鳳一左一右扶著往天師府走,賈璉將事情經過大致說了一遍,史太君就說,“赦兒也真是有心,對邢氏可謂情深意重。”
如今的史太君已經不是從前那拎不清的老太婆,她不想插手爺們的事,就怕弄糟,想著自己過來的目的,她就要往裡頭去,那人倒是反應敏捷,就擋在前頭:“您行行好,幫我說兩句,若請不到賈天師我心難安。”
史太君不似賈璉那般會堵話,她就露出了為難之色,想說點什麼,卻聽熟悉的聲音響起:“有什麼話對我說,彆在我母親跟前搬弄是非,她老人家年歲大了,禁不得凍……老二媳婦你扶母親進去暖和著,我完事就進來。”王熙鳳是想瞧熱鬨,不過公公點了名,她自不會頂嘴,點頭說是,扶著史太君往裡走,老太太知道做婦人的不當插手爺們的事,什麼看相啊看地她也管不了,壓根不懂,聽賈赦這麼說,她就順勢離開了,不在前頭杵著,賈璉沒跟著進去,他就站在父親側後方,萬一出了什麼亂子還能搭把手應急。
瞧著老太太走遠,賈赦回過身來,看著那哭號著請他看地的人,說:“我不知道你是什麼情況,不過,方才已經算過,這樁事我不便插手。”
“……”借口,那富商直覺認為這是借口,“價錢好商量,您就行行好,我婆娘或者沒享過什麼福,死了總要走得風光。”
賈赦搖搖頭:“若是低調下葬,事情妥妥的順利,讓我看了,注定要生枝節。不插手不是瞧不起你,一來孝期的確不方便,二來我管太多對你府上沒有好處。”出來之後,賈赦看了此人的麵相與氣色,心裡就有數了。好歹是達到天人合一之境的,與普通算命人差了少說十萬八千裡,不需要問什麼,怎麼回事他一眼觀儘。
對方有些猶豫,等著看熱鬨的百姓卻不依。
“俺就知道,他說得好聽,什麼相互扶持的糟糠之妻,擺明是想名利雙收,那女人指不定就是被害死的。”
“沒錯……知道讓賈天師看地能旺家族運勢,所以搞了這一出,以為說幾句好聽的就能糊弄過去,也不看看站在你麵前的是誰!”
“不要自取其辱了,回去吧。”
……
他們說的是勸退的話,實際卻是將那人往死裡逼。他敢走?要是走了非但得不到任何好處,這些人就會說他心虛,說他婆娘是被害死的,不出一日,京城裡鐵定是謠言滿天飛。看賈恩候那樣,不像是在嚇他,早知道就不堅持了,如今可怎麼辦?簡直就是逼上梁山下不來。
走到這一步,他是無路可退,雖然在發達之後上過ji院,納過小妾,他的確沒做過對不起婆娘的事,自家那河東獅也不是好欺負的,想來問題不大。他心一橫,就說:“有什麼話你直接說,我自問沒做過任何對不起夫人的事,不怕對質。”
賈赦就瞥他一眼,慢條斯理的說:“你是沒做過,搞死她的是彆人。”
臥槽,搞死?
“這是什麼意思?”
“都說真相太殘酷你恐怕受不了,非問那麼清楚,簡單地說,尊夫人不是壽終正寢,而是你府上有人想讓她死。”賈赦這麼說算是為他證明了清白,那中年男人卻不高興,自個兒家中能夠對那悍婦動手的簡直屈指可數,稍微想想就明白了,他臉色大變,想退縮,卻無路可退。賈恩候說到這份上,他不想聽都不行,且不說泥人還有三分火氣,都說了孝期不接生意,除非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或者宮中急召,否則不出門,這廝非鬨得不好看。退一萬步說,就算大老爺收得住,這些個老百姓卻不答應。
“賈天師您倒是說!這位老爺同他夫人伉儷情深,要是壽終正寢就算了,既然不是,怎麼也得問凶手要個說法。”
“殺人賠命,欠債還錢!”
“說說說!”
百姓的意見還是要聽的,大唐王朝有個謀士叫魏征,他納諫的時候曾經說過“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太宗皇帝李世民很虛心的接受,一直用這話告誡自己。老百姓就是水,朝廷、政權、皇帝就是浮在上麵的小舟,要是朝廷清正廉潔,能為老百姓謀福利,讓國家安定強盛,自然能得到百姓的擁戴,將皇位坐穩;再看古時那些暴君,誰不是狼狽下台?能有好下場?
這話大老爺也很信服,既然群眾都希望她把事情說明白,還那枉死的婦人一個公道,那就說唄。“夫妻宮又稱奸門,說通俗點,就是眉毛尾端到太陽穴這一段。看你的麵相,奸門犯煞,容易娶悍妻,你夫人恐怕不是溫柔賢惠的。”
……對,真對,從那人臉上的神情就能看出來大老爺說中了。
賈赦沒等他附和,又說:“你婦人雖然凶煞,不過是旺夫命,她進門以後你生意逐漸做大,雖然個性相差很大,你們夫妻之間相處應該是和睦的,你夫人死於非命是因為你夫妻宮與父母宮衝煞。父母宮就是前額上的日月角,男人是左父右母,須高圓明淨,而氣色要潤澤,方能雙親康寧。你的日角氣色黯淡,且無生機,說明尊父去得早,家中隻有老母,月角本是黃潤光澤,可是,隱隱泛凶光……聯係你家中的情形,事情就很明白了。”
“你什麼意思?”他雖然沒讀過幾天書,聽著不對啊。
什麼叫父母宮與夫妻宮衝煞?
難道是說老母克死了自家婆娘?
從來隻有晚輩克長輩的,怎麼到自個兒家裡就反過來了。
這人還沒鬨明白,底下的百姓都比他拎得清,要是克死的,賈恩候根本不會特地拿出來說,早先就提到那女人是死於非命,顯然就是遭人謀害,他這會兒特地說起父母宮,衝煞等等……就是說真相是婆婆害死兒媳?
若真是如此,那就糟心了。
就像賈恩候說的那樣,本來老老實實將喪事辦了,讓那婦人入土為安,他非要逼人出山,做人這麼不厚道,坑的還是自個兒,婆娘被母親害死了,他夾在中間要怎麼做人?
底下已經竊竊私語起來,那人看著大老爺,想要個實在的說法,他自己想著不安心,賈恩候歎口氣,道:“你這事不當找我,直接去順天府吧。”
那人愣了愣,“這是什麼意思?”
“我算得沒錯的話,尊夫人是你親娘害死的,相處不睦是其一,她恐怕想給你重新說一門親事。”想讓自己選個風水寶地下葬這種事就不用提了,給人家留點麵子。大老爺難得這樣厚道,對方根本不領情,他直接就要動手,虧得王善寶和賈璉反應快,將他攔下來。
“我父親從來不說胡話,自個兒找的事還想動手?以為天師府是什麼地方?”賈璉怒斥一聲,然後就轉過頭來,說,“父親您進去吧,這裡的事交給兒子來處理。”
王善寶也積極得很,攔著那人不讓他亂來,賈恩候點點頭,一年前的現在兒子還是個混日子的,現在已經成長到這樣的高度了,身為男人就應該有擔當。“既然如此,我就陪母親說話去了,這邊的事就交給你來處理,雖然他有點衝動,也情有可原,璉兒你要掌握分寸。”賈赦說著,轉身就進去了,彆看他溜得這麼快,高大上的形象還是很穩固的,老百姓沒覺得他貪生怕死,反而認為以德報怨實在難得,他們也幫著將那人攔下來,又使喚外頭的快點去順天府報案,正好還沒封棺下葬,讓仵作好生驗驗。
彆看那人表現得很憤怒,想找大老爺討說法,他實際心虛得很,對這番話已經信了七成,想起母親說過的話做過的事,要是她,的確能乾出這樣的事來。吵嘴太頻繁就不說了,她不止一次的嫌棄自家婆娘,說她言行粗鄙,讓府上受了不少嘲笑,帶出去都覺得丟人。母親也暗示過,拿錢把人打發走,娶個體麵的回來,自己雖然不是什麼衛道士,也不是忘恩負義之徒,就是這個不上台麵的婆娘陪他熬過了最艱苦的時期,都說糟糠之妻不下堂,做人不能沒有良心。
本來,他要是知道母親打算這麼做,鐵定會阻止,喜歡年輕漂亮的納妾也行,夫人粗俗大不了不帶她出門。可如今事情已經發生了,心情雖然沉重,不敢相信母親能做那樣的事……萬一呢?萬一是真的又該如何?難道要把生他養他的親娘送進大牢賠命?
聽人嚷嚷說去順天府報案,他就急紅了眼,“彆去!不許去!”
“喲?這是什麼意思?賈天師一言九鼎,從不打誑語,相信這回也是一樣,難不成你被戳中心思惱羞成怒了?還是也參與了謀害結發妻的行動?”
“那婦人就算再不好,她沒做什麼大不赦的事,還催旺了你的運勢……自個兒好了就做這樣無情無義的事?過河拆橋不要太過分!”
……
上層人士說話估計頗多,老百姓就直接多了,什麼體麵,什麼分寸,他們都不懂。隻知道那婦人死得冤枉,沒直接讓他老子娘賠命是因為沒有衙門公斷,請順天府的仵作過去驗屍那是理所當然的。
自飛黃騰達之後,那府上走路都是仰著頭,聽到這些話,他卻直接跪下了:“我求你們放過我老母親,她不會做這樣的事,不要汙她名聲。”到這份上了說這樣的話實在很蒼白,天牢裡那些凶犯在公堂上誰沒抹過眼淚,賭天發誓比吃飯還簡單,甭管他們說得多動聽,事實就擺在那裡,比起他的自辯,賈天師那番分析更在理,雖然說不能簡單的看麵相斷案,到底對不對,請順天府查了不就明白。
“人已經去了,你消停點,到底是怎麼回事查了就知道。”
“賈天師插了手,相信沒人敢亂來才對,上頭多的是人盯著。”
的確,同賈恩候交好的貴人太多,就算他有心想收買順天府的人,隻要對方不腦殘,都不會收,要是查出來的事實與賈恩候的推斷不符,會幫忙複審的人多了去,真相是掩蓋不了的,做了這樣的事就該低調點,不做就不會死,這話真是太對了。
人都跪下,賈璉就沒再攔了,他站在大門口看了一會兒,心裡感慨頗多,瞧著差不多,他就轉身進門不再插手這樁事。主子都回了,底下奴才也不敢節外生枝,王善寶跟著進去,天師府的大門再度關上,賈璉進去的時候,裡頭已經聊了一陣,大老爺將事情經過同便宜娘說了說,對方是唏噓不已,她想著事情或許有蹊蹺,卻沒料到這事是那漢子的老子娘下手,因為瞧不上媳婦。
說真的,對邢氏,史太君也看不上眼,她卻沒想要把人弄死,至多隻是不見她。就算再不好,你也不能輕易裁斷人家的生死,誰不是娘生爹養的,活著不容易。這個話題太沉重,賈璉進去的時候,他們已經說到正題上,史太君的意思是,讓大老爺幫著看看,寶玉進宮做伴讀這事到底成不成。
她問的不是好不好,而是成不成。
賈赦稍微想了想,說:“您的意思兒子明白,這事阻礙是沒有,要是提出來,陳家那邊會答應,宮裡也沒有大礙。不過,事情必須在年前捅破,要是年後就不好辦。”
史太君皺眉,“為何?”
“兒子這麼給您說,萬歲爺那邊是不會有意見的,春嬪娘娘方才滑了胎,雖然晉位分做補償,到底有些不夠,如今正是咱們提要求的好時機。雖然過去沒有這樣的先例,不過,缺個伴讀也不是什麼大事,幾個月時間眨眼就過了,隻要將陳家那邊擺平,也就夠了。為什麼說年前成,年後不成?這事我不好說太多,自除夕起,宮裡會生事端,屆時再提這個不合適。”
賈赦也沒把事情點得太透,如今這宮裡,一般人都會給賈家一些臉麵,唯一可能對著乾的就是德嬪烏雅氏,不過……她如今忙著尋找恢複容貌的辦法,沒工夫管這些破事,至多不過說幾句廢話,不會深究。若是過了除夕就不同,她已經丟臉,就不用再遮掩什麼,自己倒了黴還能讓彆人氣順?賈家敢提起這事,她就能膈應你。
這些事他不能提前透露,要是傳開來可不得了。
說到這份上也夠了,史太君點點頭,心裡有了成算。
說實在話,她問得不對。
賈寶玉進宮做伴讀這事,不應該問成不成,而應該問好不好。
大老爺是無事不起早,隻要不是自個兒府上的事,你問什麼他回答什麼,一般不會多事。要是能阻攔倒好,提點幾句無可厚非。賈寶玉進宮已成定局,甭管怎麼鬨,解決不可更改,就算史太君出馬也不行,在這個事情上,宮裡的春嬪娘娘和二房兩口子看法一致。
原因很複雜,不過萬歲爺也樂得他給十七做伴讀。
自己就不用觸黴頭了。
史太君在天師府這邊用了膳,然後才坐馬車回去,同二房兩口子通了氣之後,就讓他們去和陳家的交接,將事情說好,這事由賈家出麵不合適,還是宮裡的人提起為好,庶妃陳氏或者春嬪娘娘都好出麵。聽說事情一定能成,王夫人心裡的大石頭就落了地,至於賈政,雖然擔心兒子胡鬨,想著宮裡不比府上,他應該會拘束才對,這才寬心,主動申請同陳家老爺洽談,讓王氏給娘娘遞個信,能不能給萬歲爺吹個枕邊風。
本家這邊已經忙活起來,天師府還是老樣子,賈恩候一番話攪亂了京城的水,原本大家夥兒都等著他出孝,想請他看地,現在好了,悲劇就在眼前。
不用說就知道,這倒黴蛋的親娘為啥要搞死她夫人,粗鄙不上台麵是其一,更重要的就是想造個好的墳地風水保佑全家。人倒是順利死了,沒露出破綻,誰知卻被賈恩候一語道破真相,已經請動了順天府調查,京城裡不少貴人都關注著,想亂來也不行。
這給那些想用同樣法子的人提了個醒,以為一箭雙雕,搞死個吃白飯的還能便宜後人,沒那麼容易,除非真是壽數到了,否則就是自打臉。
那人一開始多趾高氣昂,又哭又鬨折騰得歡,怎麼後來就跪了?
遺體還擺在那兒,求饒有什麼用?
風聲已經傳出去,那婦人的娘家不會找上門?
嗬嗬。</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