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格子開了半扇,夜風拂來,涼颯颯地,廊下的絳紗燈籠在風裡打著晃兒,再遠些,翠藤與粉牆皆隱入濃夜,一粒孤星懸於半空,淒清地,像美人兒臉上的淚痣。
陳劭伸臂挑開帳幔,遙望著那粒孤星,良久後,幽幽吐出一句話:“今日的大楚,果然還是不夠好的麼?”
“莫非你覺得好?”行葦冷笑著反問,淡漠的眼睛裡,浮動著一絲嘲謔:“何謂天子?何謂天下?以一家之姓,淩駕於萬千百姓之上;享萬千百姓供養,卻視百姓如豬羊。這便是所謂的奉天承運、天降昌隆麼?”
他撇了撇嘴。
以最大的力氣。
嘴角甚至因此而痙攣。
“遠的不說,隻說與你家有牽連的那位尊貴的長公主,你以她如何?”他開口道,麵上陡然湧起強烈的憤懣。
他看向陳劭,飛快再續:“這所謂公主,分明便是個視人命如草芥、驕奢無禮的賤人!其行止之卑劣、秉性之蠻暴、操守之汙濁,簡直不配為人!可是,就因她生於皇家、有著所謂‘高貴血脈’,她便能一而再、再而三地為惡,而得來的,也不過輕輕巧巧地罰個跪、禁個足、收回些無關痛癢的產業,如此而已。真真我呸!”
他重重朝地下啐了一口,麵上滿是譏誚:“然皇族以下,士大夫又何如?所謂‘君子不朋不黨’,果然如此麼?縱觀朝堂,不朋不黨者,早便無立錐之地。六位閣老捉對廝殺,與天下百姓相比,朋黨才是首要。凡非我族,必趕儘殺絕,又有誰當真將百姓、將天下放在心裡?”
言至此,他雙頰作赤、兩眼血紅,直勾勾瞪視陳劭:“你來告訴我,所謂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何曾得見?所謂以仁待民、以善待民者,何曾得見?所謂百姓安居樂業、人人平安喜樂,何曾得見?”
此三問,一聲比一聲更低、亦更沉,言罷他已是喘息不已,似這三問已耗儘他全部心力。
隨後,他便閉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夜風寒涼、透徹心肺。
行葦終是記起,他乃陳府長隨,更名換姓、謊報年齡與身份,再非曾經的他。
這冰冷岑寂的夜,才是他需要麵對的現實。
他緩緩張開雙眸。
那一刹,憤懣、譏嘲與不甘,潮水般自他身上褪去,取而代之的,又是素常冷淡。
“罷了,你生在富貴鄉、長在錦繡地,哪裡知曉我等讀書……庶民之苦?”他攏袖垂眸,仍舊做回了那個恭順的長隨。
如果,他不曾說出接下來的話,則這位長隨,也算似模似樣。
“說了半天,唯有那‘截留軍需’還算件事兒,旁的呢?”行葦眉眼不動,語聲也平淡:“你失蹤了整整八年,這期間除了治水、建大堤,就真的再無彆事?”
他的聲音壓得極低,然語氣卻很重,甚至有幾分迫切:“主子當初下令叫你查的,分明便是……”
“安王留下的那筆金銀,”未容他說完,陳劭便打斷了他,語聲幽且長,好似風吟。
他微眄了眸,唇邊的笑意似涼似暖:“我記得此事,且,也查了出來。”
“什麼?”行葦猛抬頭,兩眼大張,目中滿是不敢置信:“此話當真?你真查到了?不是誆騙主子?”
他緊緊盯住陳劭,仿似要從他麵上窺破些什麼。
陳劭不接他的話,披衣而起,淡淡吩咐:“去打水來。”
行葦怔住了。
再下一息,他的神情陡然怨毒起來。
“你這又是在發什麼瘋?吊我的胃口?”他怒視著陳劭,那種竭力壓抑的憤怒,幾乎從他的身體裡衝出來:“既言正事,又何必作喬作致?難不成你現下真要抗主子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