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刹兒,在莫子靜低垂的眉眼間,有一閃而逝的疑惑,似不明白,這封信,何以現於此處?
“罷了,看來先生是不肯動手,若再等下去,天怕都要亮了。”裴恕展了展袖,語聲涼靜,若夜雨敲窗。
隨著話音,一隻骨節分明的手,探進莫子靜的視線,旋即,一片陰影突地當頭罩下。
莫子靜立時渾身繃緊,放在桌下的手五指簸張,青筋根根凸起。
“弟子服其勞,固我所願也。”低沉若弦的語聲,幾乎貼著他的發髻,他甚至能夠覺出對方口中吐出的熱氣,正噴在他髻上。
莫子靜瞳孔一縮,幾乎就要暴起。
然而,頭頂的那片陰影,倏然便消失了。
眼角餘光中,他瞥見一隻修長的手,正拿起案上信封,拆開封口,取出一頁信箋。
“嘩”,信箋在那掌中抖開、展平,複又推去他眼前。
“莫先生,現下您可以好生瞧信了罷。”溫涼語聲似酒,點點滴滴,澆上心頭。
莫子靜垂首坐著,視線卻不受控製,直直粘上信箋。
那並非普通的信,而是一份措詞簡短的公文,也就四、五句話,掃一眼,便見全文:
“濟南勢危、老九緩歸,暫於萊陽縣河洛鎮落腳,靜候吾命。”
落款處未具姓名,唯一方五瓣梅花朱印。
莫子靜的呼吸,一下子變得極輕,輕得有若他這個人根本不存在。
夜風襲來,卷起半懸的青簾,雨珠輕扣瓦簷,細密連聲,時急時緩。
盯著那公文看了片刻,莫子靜舉目望向裴恕,目中情緒翻湧,神情極怪誕。
“我是不是……中計了?”好一會兒後,他終是問,兩眼瞬也不瞬盯著裴恕。
“先生聰明。”裴恕很乾脆地點了下頭。
莫子靜身形一滯。
他凝住視線,直勾勾望向裴恕,麵色變幻不息:欣慰、悲傷、釋然、感慨……
種種情緒,飛快自他麵上掠過。
而隨後,他繃緊的身體,驟然一鬆,放在桌下的手,亦自扶去案上,甚至還向白瓷碟中拈起一枚紫蘿餅,咬了一口。
餅已微涼,入口時,卻猶軟糯,淡淡的甜與香,好似春風夏雨時,有紫藤花在舌尖綻放。
他微闔雙眸。
舌底滋味是他熟悉的,而此刻,卻又陌生。
他想起,許多年前,他親手為那小小幼童蒸了一籠紫蘿餅,那熱騰騰的甜香,和著淡白煙汽,滿屋皆是。
那小童饞得直流口水,滾燙的餅子,抓起來就啃,含混不清地說著“真好吃”。
清脆的童聲,餘音嫋嫋,在漫長光陰裡化作飛灰,終不複聞。
莫子靜張開眼,平靜而緩慢地咀嚼那一抹甜香,旋即,自喉嚨深處發一聲低歎:“阿恕,你終於長大了。”
他將餅擱下,端起茶盞,淺啜一口。
茶不涼不燙,卻是正好,佐以冷餅,竟也有一番滋味。
莫子靜滿足地歎息,再無方才的緊張算計,一派淡定自若。
“年紀大了,吃不得涼的,總要暖一些才好。”他感慨道,細細吹著茶上浮沫,問:“阿恕是怎麼發現我的?”
說這話時,他未曾抬頭,隻專注凝視茶盞,像是迷醉於其間。
“我根本就沒發現你。”裴恕麵無表情,伸指點了點箋上鈐印:“直到看見這個,我才終是認定,你就是那個內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