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再一回想,此人諸多劍招陡轉,都轉得機械、僵硬,毫無道理可講、毫無邏輯可尋,乃至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試想,一個癡兒抑或癲子發病時的動作,常人可以理解嗎?
麵前此人明顯不是一個癲子,卻做出了癲子的動作。
十二年前,終南論劍也曾有過諸多此類資質平平,卻身法極佳之人。哪怕對上一等一的高手,見招拆招也拆得滴水難進。
劍老虎心生疑竇,遣人暗中打探,才知道這麼回事:被中原武林排擠在外的南蠻人之中,有一支地處施秉雲台山的巴氏一族,對中原武林心生怨毒,在長安私設醫館,打著“洗髓診脈”的由頭,給江湖人施針、布脈,號稱可將“凡人身”換作“神仙骨”;
而被洗髓之人,或力能扛鼎,或腿法得天獨厚;無論所使何種兵器,皆功法獨到,說蓋世也不為過。
但這類人,往往都有個特點:除了可取之處,便一無是處。
有的兩條胳膊肌肉嶙峋,有的兩條腿兒粗得離譜;更有甚者,不知是缺錢還是信不過苗醫,洗髓隻洗四肢裡的一肢。
對此,坊間曾有如此傳言:一個窈窕淑女,在論劍台上對上一個八尺泰拳手。淑女從長袖中伸出一支胳膊來,竟比泰拳手腿還粗。
劍老虎聽說了這種事,簡直哭笑不得。幸得他行事狠辣,三天之中便將太乙鎮上前來論劍的舞弊之人驅逐出長安道,並有言:“凡有此類人等,此生永不得上終南論劍”。
一年之內,長安城中偷換“神仙骨”的苗醫也清理個乾淨,此後,但凡苗人出入兩京,都被盤查再三;稍有可疑之處,便會被立即遣出城外。
葉玉棠是隔年才下的終南山,那時的終南論劍,已十分正規整肅,對於“苗醫”和“神仙骨”的事,也不過在傳聞之中略知了一二。
如今論劍之人,怕是無人再敢頂風作案;但是對於煙雲客棧的龍頭,卻沒有這道禁令。
思及此,葉玉棠大膽猜測,這位“武曲”,搞不好便在十餘年後的如今,在此風聲漸止時,給自己搞了個“脫胎換骨”的進階版。
但若她立刻揭穿,此人必不會認,甚至否認過後,還會自尋對策,到頭來打她個措手不及,故而此刻她暫且捺住脾氣思索對策。
幾個見招拆招之間,她瞥見謝璡因自忖劍不夠快,便雙手交互使劍,彌補此不足。幾次左右手交替輪轉,那人卻始終如一,單以右手抵擋;甚至將左手負在身後,看起來飄然若風,頗有不將對方看在眼裡的瀟灑自如。
她看在眼中,心想:莫不是她也缺錢,故隻這右手好使,左手卻與常人無異?
立時大喊:“謝璡,右臂肘髎穴!”
謝璡聞言,尚不及攻她右臂肘內;此人也聽到她這麼一句,自然快過謝璡,早已屈肘護住肘髎。
人無殘疾時,若右肘關節受痛,右手不能自護,下意識裡會以左手來護;此人左手卻巋然不動,單屈了持劍右手將此穴位死死擋住。
葉玉棠心頭大喜:果真是用慣了右手,嫌左手不好使!
立刻又說:“氣海!”
謝璡聞言,劍抖腕斜,直取氣海。
“前輩”本屈肘自護,劍尖斜指謝璡;若要此刻立轉而將氣海來劍封出外門,此間不止劍程過長,且極不趁手。
此人也是了得,忽地彎動身形,劍隨身走,自下而上反挑上來,將謝璡一劍劈開!
謝璡急急往後跳出三步,上氣不接下氣道,“好劍!多謝賜教。”
至此正是十招。
謝璡雖始終沒有攻破門戶,但恰在十招當頭,被她反攻一擊,這才敗了。
葉玉棠笑道,“有什麼好謝的?說好的讓十招,說話不算數。既然做不到,還不如不答應。”
“前輩”臉上訕訕,對謝璡一揖,“後生可畏,算是……我敗了。”
謝璡道,“我撿了便宜,還耍了賴皮,前輩不必自謙。”
葉玉棠卻不理謝璡,不留情麵地接著問此人:“你知不知你敗在哪兒?”
“前輩”猶豫一陣,才說,“是我輕敵。”
葉玉棠輕笑一聲。
跑堂的見氣氛僵持不下,上前問道:“那這龍頭,您請是不請了?”
葉玉棠對跑堂的說:“連自己敗在哪裡都不知道,如何做龍頭指點人功夫?”
謝璡也上前打圓場:“鬱姑娘,你何苦為難他人?何況,再無彆的龍頭了。”
明天是終南論劍第一天,所有在明日敗下陣來的江湖弟子,將在第二日和掛單前來的弟子輪番比試。
留給她同龍頭磨合的時間本就不多,如今她還挑三揀四,這劍莫不是不想論了?
葉玉棠卻笑道,“沒有我也不請。”
“前輩”冷笑一聲,對跑堂的說,“我也懶怠領這瘸子上論劍台,沒得敗自己口碑。”
葉玉棠聞言,歪頭打量她,臉上笑著,心頭裡也笑。
噢,一生氣起氣來,就懶得扮我了?
這時,有個書生打扮的男子小跑進來,將巾幘一摘,卻是個虯髯漢子。
此人一進門就說,“我們小王初來乍到,不懂中原規矩,今天方知,要上這論劍台,須得先請龍頭。也不知是否來晚,還有沒有了?”
跑堂道,“你們小王是誰?”
來人道,“正是摩尼教門下,骨力啜。”
“既是摩尼教門下,倒也不需請龍頭。”
“我們小王說了,既入中原,也得守這中原規矩,才不叫人笑話。”
跑堂的聞言看了這邊小姑娘一眼,便說,“那正好,尚還有一位。”說罷又問,“這位,‘武曲’姑娘,您看如何?”
來人爽快道,“那便是她了。”
話音一落,跑堂立刻請來人落座,喝茶,畫契。
不過片刻,龍頭便訂下。
謝璡皺著眉頭瞅那張紙契,表情很是焦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