萍月過了好久好久,聽到撥浪鼓落地的聲響,方才回過神來,轉過頭去,跪倒在地。張了張嘴,卻發不出聲音。仿佛乞求,仿佛討饒一般,嘴裡發出細碎沙沙聲,兩行淚止不住的往下流。
他嘔出一口翻湧上來的毒血,怔怔盯著萍月。
四個密探撲簌簌從樹上墜下來,正要傾身靠近。
萍月抽出他手中匕首,猛地回過頭來,將那刀刃架在自己脖子上。
江映幾近有些絕望,道,“退下!”
幾個起落間,四道黑影已消失在市集屋簷之上。
萍月仍不收手,將匕首架在自己脖子上,威脅他。
江映不肯走,問她,“這就是你想要的嗎?”
萍月不答。
江映上前一步,“說話。”
萍月後退一步,執起木哨,吹出一聲異常刺耳地響,將林中鳥都驚飛。
獒牙聞聲,自枯井一躍而出,幾近僵硬的負著她便跑。
萍月在他背上又踢又打,將自己與獒牙折騰地摔倒在地。她一個趔趄爬起來,去抱那倒在井畔的少年人。
獒牙便蹲在一旁,呆呆地看著。
直至她負著他幾度跌倒在地,獒牙方才明白過來,試探著將少年背在背上。
萍月流著淚,點點頭,又猛地吹響口哨。
獒牙負著少年,鑽進枯井,向前瘋跑,其奔跑之快,哪怕尹寶山也未必能及。
江映遠遠地呆立,不知她究竟因為什麼,將自己搞得如此狼狽。
他試探的叫了聲,“萍月?”
萍月猛地回頭,兩手死死握著匕首,因應激而近乎咬牙切齒地望著他。
江映從未在她臉上見過這樣的表情,一時驚呆了。
她確保他不敢向前一步,這才跳入井中,慢慢地往前走了幾步,後勁反上來,幾近暈厥,又勉勵支撐著,慢慢沿著枯井往前走去,不多時,折返而來的獒牙將她扛在肩頭,一通發足疾奔。
遠遠望著前頭的亮,她掙紮著從獒牙背上下來,手腳並用的爬出穴道。
山中方才蒙蒙下過雨,如今烏雲散去,月亮露了頭。
少年躺在他親手耕種的白茶之間,似乎仍有一息尚在。一見她來,急急道,“我沒想……沒想拿你要挾他。”
萍月點點頭,拂去他臉上落的雨水,起身就要去找瑞瑛姑姑。
少年氣若遊絲,“不要去了,這毒,沒用……”
萍月站定,肩膀聳起。
少年道,“我還有點時間,過來同我說兩句話……”
萍月擦擦臉上的淚,轉過頭去,安安靜靜地跪在他身旁。
少年道,“神仙骨的秘籍,在我枕頭下,回去告訴瑞瑛姑姑……”
如今又說這個做什麼呢?
少年道,“若是他為你尋到光明軀,就用神仙骨吧。沒有玉龍笛,神仙骨隻會救你,不會害你。你會……”
萍月湊過去細細聽著。
少年道,“你會忘記……在夜郎寨中的一切。”
萍月眼淚好不容易止住,忍了半天,憋得眼眶通紅。
少年道,“不記得,不是正好,又哭什麼?若想回味,叫瑞瑛姑姑吹笛子給你聽……”
萍月仰起頭,眼淚又掉了下來。
少年忽地笑了起來。
“五月,聽說江映來了雲台山,我就想去看看,看看究竟……為什麼人人都愛他。他既這麼難得,我便……便將他變作蛇人,叫他作惡。他是驕陽,我就想叫他跌落塵埃,醜態百出,叫你看笑話,卻沒想,那個笑話是我……”
他望著萍月,道,“那天,和你一同去思州,見到他,見到你,我才明白……你不會再去找他。”
萍月點點頭。
他唇邊掛上笑,仿佛答對了題時大師誇獎他那樣。
毒血將他唇齒染得鮮紅,不似往日那個乖覺笑容。
他望著天上,眼睛卻依舊明亮,“你不會去找他,因為你以為,自己是泥潭上……的浮萍,吸取汙濁,方能生長。江映與你姐姐,他們……就像頭頂的驕陽與碧雲,照的你的醜陋肮臟無處遁形……”
萍月垂下頭來,悲愴地將臉埋進雙手。
而後聽得他接著說,“可你本就是天上一輪明月,隻是……運氣不好,恰好從泥潭旁經過,被我這肮臟負鼠,拖下泥沼……我要死了,你最該開心。可你為什麼要哭呢……”
話音至此戛然而止。
他想問的問題,不知他心中已經知曉,亦或是再也等不到答案。
萍月緩緩抬起頭來,幾近錯愕的望著他。
少年人凝視著她,眼神明亮,如同仰望天上的月亮。
臉上仍有笑,隻是笑容一點點僵硬,連同眼神也一並地黯淡下去。
萍月怔怔盯著他,良久良久。
終於回過神來以後,捉著脖頸上的木哨,猛地吹響,一聲接一聲,吹得林中風聲沙沙,鳥獸驚走。造竹哨之人擬出了輕快絲竹之聲,本是要討她開心,並非是想要此刻淒厲哀鳴。
吹哨人也不是在喚獒牙,也不知在喚誰。
獒牙抱著膝蓋,呆呆蹲坐她身旁,不知哨聲是何意,某一時刻又仿佛明白了。
春分驚蟄前後,山茶名種雪塔就要開了。他種的花草,總是比旁人好上許多,可他終是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