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爬起來尚未走上幾步,又是一聲“滋溜”跟著“噗通”。
此人臉朝下摔到青苔上的瞬間,倒是眼疾手快的去尋手邊能抓的東西,兩手直截了當的握著她腳脖子。
此人又高又重,若換作是個常人,怕是已跟著他連翻幾個跟頭,栽進後頭岩洞中的深水坑裡。
哪怕是她,也給他拽得往下滑溜了幾寸,方才將自己與他穩住。
這人嚇了一跳,猛地將她腳踝鬆開。
葉玉棠笑得腰都直不起來,蹲在地上抖了一陣,方才搭把手將他扶起來。摸到濕漉漉的袖子,覺得不對,兩手又往他胸口與褲子上摸了摸,果真是穿著衣服遊進來的,氣得罵道,“你不摔跟頭誰摔?”
一手又呼了他一巴掌,“洞裡尚還暖,你內力又不濟,一會兒穿著這身衣服出去,吹了山風,不知得病幾天……”
說著說著她又停了下來,拿手心又去貼了貼他額頭,覺得燙手得不行。疑心自己方才遊水過來,所以手尚還冰涼的。
略一思索,又拿自己額頭去貼了貼他的。果真仍是燙的。
他整個人一僵,將她推開。
再說話時,話音不自覺輕柔了幾分,“真發燒了?”
過了半晌,他方才說道,“……沒有。”
“嘴硬吧你就,若真生起病來,師姐可不會伺候人。”說罷嘁地一笑,踮起腳,起了那壇子最烈的李子酒,自己先抱著喝了一大口,一手擦擦脖子,一手將壇子遞給他道,“喝點兒,先暖暖身子。”
他沉默地接過,仰頭豪飲。
她勸道,“慢點兒喝。”
他沒聽。
葉玉棠笑說道,“雖說這是你的終南論劍女兒紅,但也彆貪杯,小心喝多了說胡話……”
長孫茂:“……”
待他一鬆口,她便將壇子奪下來,拿蓋子將酒壇封好;爾後另起兩壇果酒,將自己與他隨身攜的皮水壺灌滿,係在腰上。領著他在洞裡轉了一圈,道,“天氣再冷些,這裡也是個洗澡的好地方。若是一旁再有一壇子溫酒,嘖嘖,山中有酒真富貴,成日無事小神仙。”
說罷,走到簾洞處,將手頭壇子擱在水麵一推,回頭衝他道,“你最好將外頭衣服脫了再下水。”說罷,一頭鑽入水中,一眨眼,人與酒壇子都從岸邊出了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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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日長孫茂自然沒有聽她勸。已過中秋,拖著一身沉重濕衣,吹著山穀狂風,走過雲霧嫋繞的過崖吊橋,回到“天上客”,進得琉璃寺中,整個人已凍的打起了哆嗦。
她掬了幾把柴、燒了滿桶熱水給他洗澡,到了清早,到底還是感冒了。早晨她去叫他起床,往日立在床邊一聲“長孫茂!”
此人眨眼就能穿著一身褻衣,哪怕睡眼惺忪也能立到你跟前來。
那日樊師傅為慶賀兩人屠榜大捷歸來,做了一整套二十四樣齋菜佐菌菇素及第粥,眼見快吃完了,也不見他起床來。
進他屋裡,隻見一張慘白小臉藏在被子後頭,耷拉著眼皮,一聲“棠兒”叫的她心都酥了半截。實在是……又可憐又可愛。
她鑽進被子,將他扶著盤坐起來,剛給他接了半口氣,便聽見師父立在門口說:“他內蘊不足,現下生病,更是體虛,經不住你這麼吐納運氣。”
她方才恍然大悟,去了少林寺找禪觀居士拿了幾副藥回來。
心裡雖覺得他可氣,可到底病也是因她貪玩而起,不免心裡既心疼又愧疚。
想著他素來喜歡熱鬨的性子,怕他無聊,生病那幾日看,乾脆將藥爐子架在他屋裡炭盆上,坐在他床頭矮凳上。他睡著時,便自己打坐運功看秘籍;他醒了,耐著性子噓寒問暖。
若他想吃什麼,便下山去市集采買,回來叫樊師傅做給他吃。
若他想聽故事,她便搜腸刮肚,將自己畢生所學、為數不多幾個故事講給他聽,其中包括了自己五六歲時仇歡講的那種無聊至極的稚童鬼話。
但這到底不是長久之計。
某一日便又去了隔壁少林藏經閣一趟,一日之內翻遍整個藏經閣,才翻出一本《廬山遠公話》,口乾舌燥的講了兩晚上過後,他竟然欲言又止的來了句:“棠兒,這書,我六歲時就讀過了。你拿得這本,恐是盜印的,每頁都缺字漏字。不如等我好了,我講給你聽。”
將她給氣得一晚上說不出話。好巧不巧,那天晚上睡覺,他翻了個身,一本書從被子裡頭滾落出來。
她走過去一看,此書名作《空山十八打》,看起來是本武功秘籍。一開始她挺欣慰,心想,這小子肯私底下偷偷習武,倒挺難為他。隻是這“空山”是何門派?“十八打”又是什麼功夫,為何她從未聽說過?
若乃是正宗功夫尚可,隻怕是如今外頭江湖騙子憑空捏造出來的,練了有害無益便不妙。
說罷,她走過去將那書從地上拾起來,外頭一層書封自然而然就脫落下來,露出裡頭的書封:《遊仙窟》。
葉玉棠不禁鬆了口氣,而後又一笑,心道,好哇,這小子,竟敢打著習武的幌子,藏在屋裡看小話本。
轉念又想,此人六歲就看過她十□□歲都沒讀過的書,如今他十□□歲,又在看些什麼好東西?
思及此,她盤坐在床頭,將那本書拿在手頭好好瞧了瞧。
書封畫著一處亭子,亭子坐落在仙山之巔;亭中有一盤櫻桃,隻是散落了一地。一旁還有一雙黑靴與一隻繡花鞋倒在一處,畫畫的倒是不錯,隻是場麵看起來很是狼藉。
正要翻開第一頁讀,忽然麵前影子一晃。
她眼疾手快,將書背到背後去。
長孫茂跪在床邊,伸手來奪;她往後一仰,乾脆將書整個坐在屁股底下,連人帶板凳往後狂退兩步,笑著說,“下輩子吧。”
他有些著急,“棠兒,把書還給我。”
她問,“這麼著急,這書裡寫了什麼?”
他臉漲的通紅。
她更好奇了,“不肯說?”
他開始耍賴,“我是病人。”
她笑起來,“我看你這樣,不都大好了嗎?”
他啞著嗓子說,“快把書還我。”
話音一落,又是一通咳嗽。
“給你給你,”她實在有些無奈,將書遞過去塞進他被子裡,又坐回圓凳上,“什麼書這麼緊要,病這麼重也要搶?”
他鑽回被子裡,想了想,道,“以後告訴你。”
她嘁地一笑,過兩天又把這茬忘了。
不過第二日起,他病漸漸大好些,已能抱著暖爐四處走動。
有一日,他一直立在寺門外吹涼風,說是要等什麼緊要東西,怎麼勸都不聽,簡直成心氣她。
眼不見心不煩,她吃了齋飯便去外頭山裡,呆了一宿,至入夜方才回來。心裡始終放心不下,悄沒生息推開他房門,到床邊瞧了瞧,拿手摸了摸他額頭。
另一隻支在他床沿的手,便被他自被子裡捂得暖融融的手握住了。
然後此人捉著她的手,伸進他被窩裡,領著她摸到一粒小小的事物,便又鬆開來。
此人輕輕一笑,又閉眼接著睡。
葉玉棠攤開手心一看,那是一隻紅繩係的,小小的白玉海棠葉,小拇指節大小,泛著些微淡青色,與她脖子上掛的那隻一模一樣,隻是小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