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尋戒卻難得開口,忽然在後頭輕輕說了句,“貧僧怎麼,隱約好似見過一支與此一模一樣的笛子?”
巴瑞瑛笑道,“八重山笛富有百年盛名,造型又頗為奇特,外界仿製的也不少。”
尋戒想了想,道,“想來也是如此。”
巴瑞瑛解釋完八重山笛,回頭問裴沁,“正好今日盛典,要不要挑一身衣裙銀飾佩戴,圖個喜慶?”
裴沁纖長五指撫摸過幾件鳳鳥步搖,笑了起來,道,“我在中原太久,不習慣束手束腳的。衣服頭冠都漂亮,我也很喜歡,隻是穿上也不像……而且,也不大方便了。”
葉玉棠接話道,“又不急著舞刀弄棍的,更何況,尋常小人碰到你,哪怕穿著這身衣裳,也不能奈你何。難不成穀主摘了這身冠冕,就要出門殺人去?”
裴沁笑了起來,“誰知道呢?想殺我的人可太多了,不得不防備著。”
這麼說著,卻不由自主執起兩隻墜魚罩籮耳環墜上。屋裡那麵銅鏡鏽起了霧,看不真切,她笑了笑,又看中一支吊穗牛角簪,微微埋頭,將長長馬尾鬆開,複挽了髻,再將銀簪簪上,回頭一笑,問巴瑞瑛,“好看嗎?”
柳虹瀾整一個看癡了,“雲鬢修眉,再沒有更好看。”
巴瑞瑛道,“太過輕簡,去外頭是要給人笑話的。”
裴沁又垂下頭來,將簪子、耳墜一個個卸下,歸回原位。
巴瑞瑛道,“不喜歡?”
裴沁笑道,“倒有些不倫不類。”
巴瑞瑛有些遺憾,想了想,自我寬慰道,“這也沒事。日後你住在寨子裡,時間一長,漸漸就像了。”
巴瑞瑛將箱籠一一上鎖,眾人皆在外頭等候。
偏廈裡人人皆是認識的,互為親友,氣氛卻一時尷尬。大抵都聽到巴瑞瑛那番話,想起既已確認了裴沁是巴蠻人,往後她恐怕是不能隨意踏足中原了。
柳虹瀾第一個打破沉寂,道,“穀主若是在這兒待不慣,也可以來劫複閣玩玩,去中原也就方便多了。”
裴沁卻冷冷一笑,“老娘想去哪兒就去哪兒,倒是看看誰敢攔?”
偏廈一時安靜靜到極點。
巴瑞瑛將姑娘房門一鎖上,裴沁一轉頭,下了樓去,誰也不搭理。
·
眾人沿白水河上山時,氣氛自然不如出門時好。周遭有人牽牛、抬鼓的經過,巴瑞瑛隨口同眾人解釋兩句,也隻有重甄二人接話。那幾個熱情小姑娘,興許是被一屋子人貌合神離的低氣壓給嚇著了,早也跑沒了影。
因巴瑞瑛腳程慢,此時又在洞崽苗中耽擱了一陣子,待到白水河寨時,已過了午後。
日頭西斜時,踩鼓便要開始。周遭寨子,有路途遙遠的,早了個大早趕來,到歌場正好趕上正午。而最近的這寨子裡的人,自然早早去了白水河源的歌場占了好位置。白水河寨中人煙稀少,偶爾一兩個起晚的青年男女,手攜花帶,從旁嘻嘻哈哈的跑過,甚至都來不及同人打招呼。老人們也穿著新衣,不急不慢的往歌場踱去。有人看見外來客,覺得稀奇,趁著同巴瑞瑛問好的功夫,駐足打量這群中原人;也有眼力不好的,遠遠聽見聲音,知道是一群年輕人,便殷切熱情的遠遠問候:“都這早晚了,怎生還不去歌場?”
葉玉棠看在眼中,瞅瞅裴沁,發自內心笑著感慨,同時也故意說給她聽,“苗地民風淳樸,苗人單純好客。東西好吃,人又好看,山清水秀,遠離俗世紛爭,倒是個長久隱居的好去處。”
裴沁還未搭話,柳虹瀾在後頭聽見,接話道,“長孫茂,聽見沒,是個長久隱居的好去處。”
葉玉棠回頭瞪了他一眼。裴沁閉嘴不語,笑了起來。
巴瑞瑛領尋戒去取藥,眾人懶得上丹寨閣樓,等候在院子裡,喝著苗寨敬客的萬花茶與雕花蜜餞。不過半盞茶的功夫,尋戒與巴瑞瑛已從閣樓下來了。
尋戒手中拎著一隻布囊,甫一下樓來,便與眾人道彆:“思州尚有病人,貧僧不便在此地多加耽擱,就此告辭。”
柳虹瀾第一個樂道,“金蠶蠱也不急這一時,師父一心向佛,這裡倒也沒人會妄加猜忌,尋戒師父更也不必如此快來快去。”
巴瑞瑛也勸解道,“是啊,踩鼓節上正熱鬨著,趕上趟來,好吃的、好玩的,都沒見到,這麼就走了,豈不可惜?今日殺豬宰羊吃八寶飯,及至黃昏散場,有一隊人手會將餘下的豚羊魚肉送到思州城去。他們常往來山中與思州,熟記山路,你們若跟他們離山,興許比現在仍能快上一程。”
巴瑞瑛一番熱情,令尋戒一時不知該從何推脫。
長孫茂替他解圍,“師兄六根清淨,素不喜聚眾歌樂,喧嘩不休;殺豬宰羊,更是禁忌不淨。”
巴瑞瑛歎了口氣,“那我便不好挽留了。”
尋戒作單手禮,恭恭敬敬道,“巴施主不知無罪。”
至此,裴沁亦站起來身來,道,“既如此,裴沁亦在這裡同各位道彆。”
眾人具是一驚。
巴瑞瑛道,“小瑤,如今你身份忌諱,不留在寨中,要去哪裡?”
裴沁莞爾一笑,“做我應做之事。”
葉玉棠起身道:“穀主拜彆突然,敢問是何故?”
裴沁衝她溫柔一笑,“我此彆看似突然,實則心中已權衡數日。今日一彆之後,諸位務必記得,倘若他人問及你與裴沁關係如何?皆答不熟便是。”
她自然聽出裴沁話裡有話,追問道,“你說不熟,我們卻皆當你是朋友。你去往何處,做何打算,能否告知?”
她微微笑道,“裴沁此生孑然一身,從未有過朋友。”話音一落,她抱一抱拳,道,“後會有期。”
話音一落,葉玉棠急擋在跟前,道,“慢著。”
裴沁笑道,“對不起了。”
反手抽刀一遞,本想一把將她拍遠,運力而出,手卻被刀震得發麻。
跟前那姑娘不過出掌一擋,便將她羅刹刀力勁如數蕩了回去。
裴沁揉了揉胳膊,心想,怎的街上隨便一個姑娘都如此厲害,竟能像她師姐一般,化金剛身作掌力?
一抬頭,對上那姑娘眼中關切,倏地心裡一驚。
往日相處點滴排山倒海一般襲來。
裴沁猛地搖搖頭,不對,這興許並不是隨隨便便一個姑娘。
她收了刀,盯著對麵人,高聲問道,“閣主,你可曾記得自己允諾過,會回答我一個與身世有關的問題?”
問題幾近呼之欲出。
長孫茂猛地看向重甄。
葉玉棠亦隨之看向重甄,心道,你讓她問。
重甄當然知道有人在瞪著自己。箭在弦上,形勢何其緊迫。此人隻稍作權衡,溫聲道,“穀主,這事,不如我們慢慢說來。”
裴沁收了刀,“如何慢慢說來?”
重甄道,“此地人多耳雜,不宜……”
話音一落,重甄整個腳尖離地,被裴沁拎著一步掠上房梁。
她早生脅迫之意,故在與重甄說話之間,慢步靠近,趁眾人不備之時,猛地將他劫走。
眾人阻攔不及,待要發足去追,裴沁已在房梁頂上站定,一把彎刀正抵著重甄脖頸。
葉玉棠溫聲勸到,“你……冷靜些。”
裴沁早有準備,此刻一笑道,“你們放心,閣主既然想找個僻靜所在,那我就帶他換個地方問話。多的我也不問,問完,我自然將他完好無損留在原處,不傷他一根頭發絲。”
柳虹瀾冷汗都下來了,反手要打響指,被裴沁看在眼中,一聲大喝,道,“但若有人執意阻攔,我這羅刹刀可就不長眼了。”
裴沁一麵說著,手頭勁力緊了緊。
眾人皆被她此舉驚得收了手中兵刃。
待她確認這群人暫時不會起意來追,當即拎起重甄,反剪雙刀,頃刻便消失在房頂雲霧之中。
巴瑞瑛尚未從驚懼之中回過神來,周遭四個影子倏地騰地而起,眨眼便上了屋脊。幾個起落之間,寨中已沒了人影。
·
日頭漸漸西斜,沿著白水河疾行了半個時辰,葉玉棠在歌場畔的苗寨屋脊上尋到了重甄。
重甄輕功極佳,裴沁擔心他能追上自己,便以鐵索將他右腿扣在一根屋脊獸上。柳虹瀾護主心切,手頭又沒有趁手兵器斬斷他腳上鎖鏈,急的朝前頭大吼:“幫幫忙!”
葉玉棠追出數百步,聞聲又回過頭來,抽刀斬斷重甄腳下鐵索。
確認主子無恙,柳虹瀾終於鬆了口氣,蹲在地上擦了汗,又站起身來給重甄擦。
重甄往後一躲,避開了那滿是臭汗的帕子。
葉玉棠問重甄,“她走了多久?”
重甄道,“就在剛才。”
葉玉棠道,“往哪兒去了?”
重甄看向歌場。
若她不過剛走片刻,以這幾人的輕功,追上倒不是難事。隻恨她地方挑得好,這歌場上,裡裡外外總有上萬人口,裴沁將重甄綁縛梁上,從梁上下來後混跡人群,在跟著人群離開歌場,如何尋得到?
天色漸漸暗下去,男女老幼從四麵八方圍向踩鼓場,也有人跳得精疲力竭,從歌場離開;中間一老者用力掄著鼓槌,人群皆圍著楠木鼓點攜手起舞。鼓聲與歌聲一浪蓋過一浪,若要聽聲辨彆她離去方位,更是不可能。
長孫茂與尋戒已先於眾人到達此地,一早瞥見裴沁混入歌場,便隨之步入歌場尋人。
兩人皆是輕功高手,入得鼓樂場時,青年男女正手拉著手跳圈。兩人被這個絆一跤,一會兒被那個踢一腳,更有甚者,幾個漂亮小姑娘遠遠見著兩個俊俏中原人,留了心眼,跳著圈從旁經過,順手將編的花帶一個接一個往這兩人脖子上掛。
長孫茂正是脾氣不好的時候,一手擋開要給他簪花帶的手;後頭再來的姑娘,給他臭著臉一瞪,嚇得再不敢靠近。
相形之下,他師兄便顯得友善笨拙得多,從花鼓場擠出去時,脖子上、耳朵上全是花,還有姑娘跟著上前調戲,圍著他吹蘆笙,又唱又跳的。他被糾纏的邁不開步子,極富耐心一一禮謝過諸位女施主,費了好大功夫才脫了身去。
葉玉棠追尋長孫茂的身影,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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