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好像是國公挑的, 一坊之中不過十餘戶, 坊內有丘有溪,有花有樹,除卻一家藥鋪, 並無內坊茶館抑或酒肆。故除卻住戶,並無外人來訪,很是僻靜。
公主讚道, “院子雖小,園亭樓閣,套室回廊, 曲徑小池, 竹林芭蕉,疊石成山,栽花取勢……一應俱全, 倒也精巧。此處推窗望去,如臨石壁;假山起伏有致, 露出一角可見池水,如江邊石磯;而這一角缺處又以河泥種了白萍,隱隱可見池中茅亭, 如登蓬萊仙島;最喜歡這處臨水閣樓,坐於軒室屋簷之下,有老樹濃蔭遮蔽, 看對岸遊人往來;而早晚風雨之時, 又可於閣樓之上遠眺。閬苑瑤池, 瓊樓玉宇,也不過如此。”1
七弟道,“來日我也有間這樣的園子便好了。”
大姊笑了,“來日你娶婦,同父親要什麼樣的沒有?”
公主詫異,“這園子是父親擇的?”
二姊道,“地方是父親挑的,精巧心思卻都是纓君的。”
公主問,“纓君是何人?”
幾位姊妹咯咯笑起來。
公主更是詫異。
大哥同妻子解釋,“六郎周歲抓鬮抓了纓子,又因他生得秀氣,殿下賜個乳名‘纓君’,後頭眾人便一直喚著。”
公主稍作沉思,亦笑起來,“難怪今日冠禮,本該得個字,父親卻沒提這回事,原是殿下賜的,誰也壓不住。倒也貼切。”
大姊笑道,“當初眾人本以為是‘正冠纓絕,絳衣博袍’之纓,隻當他來日仕途暢達……”
二姊接茬,“誰知卻是眾兄弟裡頭最沒出息的一個。”
公主隻覷她,“六弟風流蘊藉,落拓慷慨,以官職仕途論人成敗,隻顯得俗氣。”
二姊笑起來,“是我俗了,罰酒五斤!”
……
從這零星話語裡麵,葉玉棠知曉眾親友從長安而來,看似因他及冠,實是因他成家。但這算不得喜事,也未免人多口雜,更不好叫江宗主知曉。他老人家在劍南勞神傷財,親家卻在洛陽另辟宅院私藏蛇人……倒不好了。故眾親友靜悄悄的來,一家人關起門熱熱鬨鬨的聊一陣天,及明日一早開坊門便又會悄然離去。
那時她似乎不大想與人同席,又或者不便與人同席。而且姐妹之中有年紀小,口風不夠緊的,故她沒有下樓去。從稍顯模糊的畫麵之中,隱隱隻覺得那夜月色甚好,她獨坐在高處,看一眾人坐在臨水的樹蔭下頭對花喝酒,引得河岸遊人紛紛矚目。月光被樹葉子篩下去,薄紗似的附在人臉上,看起來有種澄靜之美,聽起來卻是熱鬨非凡的。
院牆修的極高,比鄰互不相擾,興許這也是國公擇這處院子的用意。從她處,可以遠遠望見鄰居二人在臨水軒室擁被小憩,男子長劍置於一側,一身短打尚未脫下;女子身材嬌小,挽了發髻,背對她,故看不清容貌氣質,想來也是個江湖人與妻子居於此地,倒是挺巧。
不遠處院牆之上有碎石響動,葉玉棠神思敏捷,以為有飛賊躥房,下意識回身去:原來是兩隻追逐嬉鬨的小玳瑁貓。她鬆了口氣,坐回窗邊,忽覺得有道目光注視著自己。隨之低下頭去,原來是比鄰那家男主人。男人手頭劍出了半鞘,想必也是給小貓驚醒,發現對麵窗上坐著個女子。
劍客目光犀利,見她身法極佳,誤以為是賊子,故先稍稍有些警惕。稍稍適應月光,看清她麵容,驚疑隨之浮現在眼中。
應該是看清她臉上淡淡麟紋。
葉玉棠卻沒躲。因為在那之前,劍客妻子受了吵擾,在他懷中囈語著翻了個身,轉過半個身子對著她。臉上,脖子上,沿著血脈縱橫交錯,皆是綠麟。
葉玉棠心頭一動,不免感沛:原來這才是國公擇這處宅子的用意。
片刻之後,身後房門輕叩。
視線在劍客身上稍作停留,葉玉棠跳下窗,穿過屋子,推開房門。
將茶壺與茶托遞到她手頭時,他稍稍有點緊張。
葉玉棠盯著木托中的兩盞琥珀似的茶,腦子裡一直在想:為什麼她敬,這裡頭有什麼講究沒有?
想起他說過“茶涼了不能喝”,正想去摸摸茶盞。
右手便真的鬆開來,穩穩托著茶往前走,食中二指分彆往白瓷杯上搭了搭,又摸摸耳垂,似乎給燙著了。
做這一切動作時,正穿過六曲小橋。長孫茂在後頭跟著,正想過來搭把手,她手卻已從耳垂上下來,搭住了茶托。
橋下池水尚還碧波蕩漾,杯中的茶卻紋絲不動,她聽見他一聲笑。
直至走到一間潔淨如僧舍的閣樓外,他方才停下腳步,叫道,“棠兒。”
她回過頭。
長孫茂道,“敬茶時,興許得跪下。”
她腦袋一偏。
長孫茂望望屋簷,接著又說,“像往日在琉璃寺中拜神佛那般。”
說話時眼睛亮亮的,在思索。
以往他每每要誑騙旁人之時就是這副表情,但他騙人時從不會像現在這樣緊張。
故她也沒多遲疑,轉身進了蕭爽樓中去。
國公夫婦早已坐於上首兩張椅子上等她,著裝華貴,姿態莊嚴,令她想起琉璃寺中佛像,隻是佛像冷冰冰的,不會這般翹首以待,也不會這麼稍顯坐立難安。
她隻知道要跪拜,便托著茶,禮佛一般挨個拜了一拜。每跪一回,手上茶托便稍稍一輕。
國公那張稍顯嚴厲的麵容,此刻難得有些許鬆弛,“好。”
夫人卻似乎不大高興,忽然一揚下頜,“將梅子羹端來給我吃一盞。”
隨她目光回頭,看到背後桌上幾盞糕點,一時遲疑。
夫人道,“在孔雀藍的玻璃盞裡。”
她兩步過去,待要拿起一隻藍色的糕點。
夫人一時不悅,聲量高了些,“那是琉璃的。”
她視線掃過桌麵,拿起一隻色澤更純澈的藍杯子。
夫人接過,巴掌大的小婉,以拇指大小的羹匙慢悠悠的吃。
葉玉棠心想,他娘親吃飯,恐怕回回都得用上一兩個時辰。
正想著,夫人已擱下玻璃盞,執起她的手,將自己手上一隻鑲金白玉扳指褪下來,戴在她手上,道,“我沒有什麼東西給你,想你是江湖人,高來高去的,彆的也用不著,隻我母親給我這枚香石玉戒,可解世間奇毒,今日便交予你了。”
她不解,為何無故要贈她貴重之物?
國公笑道,“你且收下就是,來日六郎自會同你說明緣由。”
她有些微猶豫。
夫人卻道,“我乏了。”
是在逐客了。語調些許薄責,似有不悅,不容她推拒。她點一點頭,轉頭出了門去。
長孫茂立在橋邊,聞聲笑起來,幾步上前,急著問,“母親有為難你嗎?”
如果譏誚她分不清玻璃琉璃也算的話。
她稍有遲疑,接著搖搖頭。想起什麼,便又伸出右手,將拇指給他看。
小小扳指,上嵌四粒黑藍玉石,圓潤通透,看來平平無奇,嗅之卻有異香。
長孫茂眉頭舒展,像是終於鬆了口氣,笑道,“來,我告訴你。”
旋即牽著她的手,穿過六曲小橋,芭蕉樹蔭。樹下喝酒之人早已散去,整個院子靜悄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