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8、君入甕6(1 / 2)

飛鴻雪爪 唯刀百辟 15142 字 9個月前

那柄殘刀立在山脊下, 離此處很遠,這頭但凡有任何動靜,巴德雄立即遁地就能逃出生天。

這老狐狸到這會兒也還沒放鬆警惕。

她不動聲色往劍老虎處一瞥, 見他麵色如常, 顯然也很沉得住氣。

山坡和山頂上那群人中——有幾個興許也是能動彈的,張自賢算一個。雖勉強能稍作騰挪,但他見劍老虎沒動,故也按捺著不動。

刀宗“傲、雪、淩、霜”四人以雪為首, 程雪渡大抵與張自賢相當,另外三人稍次之, 銅麵生、屠萬金,還有仇靜應該也在其列,但山頭蠱陣稍弱, 故這幾人情狀與張自賢差不離, 能動是能動, 但恐怕沒法弄出大動靜。除此之外,山外還有程四海可與劍老虎內外接應,他們人多勢眾,布局也算周全妥帖,問題不大。

那老頭雖過分機警,但雨勢見小,亦不大有餘力再去穩固蠱陣,功敗垂成在此一舉,留給他的時間並不多。

怕就怕這老賊攻心, 人多勢眾反倒成了人心不足。

見山中無人應答,巴德雄又問,“‘洞庭之圍’, 十年了,幕後真凶,可已經抓到了?背後情由,可搞清楚了?”

他每問完一句,背後必跟著“嘿嘿”兩聲,像坐在茶館聽小曲般的閒散。

果不其然,便有人被他這兩聲笑給激怒,於半山腰處罵了句,“巴老賊,是你殺的便是你殺的,畏畏縮縮,含糊其辭,做什麼口袋王八縮脖貨!”

說話人與方才在蠱陣中受傷那位皆是辰字輩弟子,兩人從小一塊長大,也怨不得他動怒。

葉玉棠往後一瞥,他那位好師父張自賢攢了勁直往他背後縮,實在有些滑稽。

她瞬間樂了,心道,這弟子真不錯,真憤世嫉俗,真正氣凜然,真是你師父的好徒弟。

巴德雄並未細究話是誰說的,眼神落在張自賢身上,靜靜看了一會兒,笑了,意味深長道,“五宗之人枉顧人命,奸|淫擄掠,強霸人婦……這些能問明白的,你們倒睜隻眼閉隻眼,不細究了。十年前幾樁血案,賠上性命也要搞個清楚,倒也同仇敵愾,可歎可歎。”

“昨日夜裡,劫複閣的人數落這位老道罪行,我想著,素聞江宗主眼裡揉不得沙子,這下怎麼著,也得嚴刑拷打,不將他剝層皮不罷休;再將他一應師友、道侶折辱一番,讓他眼睜睜看著,受一番煎熬痛苦滋味,若不如此,不能洗清武林正道的清譽罷?江宗主要是這麼秉公的罰了,那我便服了氣了,也就沒有今日這一出。”

“可怎料他輕飄飄辯解,江宗主便也輕飄飄揭過,到頭來,總歸還是捉拿了我這外賊要緊……”

“江宗主立得高山之巔,什麼事看不明白,無非視而不見罷了,真叫我想了許多年也想不明白。”

“昨夜我想了一宿,忽然間倒是想懂了。天師拳、龍虎掌、乾坤手一支單傳,張自明下落不明,晚輩弟子尚未長成,此時若張自賢有個三長兩短,這一支從此絕跡,豈不可惜?江宗主為顧全大局,實在殫精竭慮,真叫我這巴蠻廢主不得不歎服。”

他悠悠然搖頭,不無惋惜地總結,“固然人命可惜,可武林絕學又做錯了什麼?固然人命可惜,可苗人性命到底算不得人命,便隻當死了條阿貓阿狗,實在不足掛齒。”

一席話畢,山上山下一眾目光皆射向張自賢。

張自賢霎時麵目通紅,不知是羞恥多一些還是憤怒多一些。

話裡話外說的皆是他從前劣跡,卻不點名道姓叫他正麵應對,反倒將矛頭對準江餘氓。

這又何嘗不像像黃毛小兒犯了錯,被提溜到大人跟前討說法?

葉玉棠心想,若她是張自賢,多半這回已經臊得要掘地三尺要將自己埋了。

他料想今日必有一死,梗著脖子罵了句,“要殺要剮,悉聽尊便,哪來這許多廢話?”

死到臨頭,突然生出了點氣節。人之將死其言也善,這話倒也有幾分道理。

誰知巴德雄卻說,“殺?今日呢,我可不是為了殺人來的。人命可惜,劍式也可惜,我昨日反思己過,覺得做人當把格局打開……”

一席話令張自賢稍有迷茫,旋即打了個哆嗦,忽然生出懼意。

倘或巴德雄若直截了當要尋仇報複,反倒能給他個痛快。

但如此故弄玄虛,如頭上虎頭鍘死活落不了地,一顆心始終不高不低懸著。

巴德雄接著說,“你們口中我大奸大惡,我卻自忖本性不壞。雖殺過幾個人,倒也事出有因。誠然,手頭是染了血,故我今日前來,是來贖罪的,是來渡人的。你們若願成我之美,那過往私怨,我便也既往不咎。”

江宗主始終不曾出言主持局麵,程宗主亦不在當場,旁人大多不知事情全盤始末,此刻自然也不明白他葫蘆裡買的什麼藥,故不肯隨意接這話茬。一時群龍無首,場麵無人主持,稍亂了陣腳。

銅麵生見江宗主與公子立在一處,想他多半為什麼事絆住,便代為出口問道:“你說手頭染了血?這些年,你傷了誰,殺了誰,又如何染血,可否一一言明?”

巴德雄笑道,“急什麼,一件一件來。”

說罷,他轉頭望向張自賢身前,問方才罵他那少年:“你將你師父一身絕學學個十成十,要多少年?”

那少年一愣,思忖半晌,旋即認真答道:“站樁三年,養氣三年,練氣三年,運使又三年。龍虎山重外功,與人過招必要近得身旁,要練得‘上虛下實中間靈’。因此這四樣基本功夫較之彆派更為看重,沒個十四五年不成氣候。之後再習劍法刀法、拳法掌法,此為形意,少說也要三五年才得要領,至於領會得如何,全憑個人天賦造化。自入門來,旁人皆說師兄根骨清奇,可堪與師父當年比肩。而我天資愚鈍,稍遜一籌。師父入門二十年習得乾坤手,師兄與師父相當,我則至少需再多習上四五個年頭……你問這個做什麼?”

巴德雄問,“今日我給你一條捷徑,可一步登天,彆說與你師父比肩,哪怕武冠天下,亦不在話下,你走不走?”

那少年不屑笑道,“習武乃是以身築高樓,妄想偷工減料一步登天,輕易便使樓台塌,便是自尋死路。”

葉玉棠覺得這話耳熟,細細想來,似乎是劍老虎常掛嘴邊的一句話,乃是老生常談,沒想倒被晚輩們記掛在心裡。

她往劍老虎處看去,果不其然,他聽聞這話,臉上難得流露出些微欣慰。

巴德雄搖搖頭,“可惜,可惜。今日你師兄折了,師父也立刻就要死了。這一門剩你一根獨苗苗,卻還要十年方能學懂這門功夫。可惜,可惜,乾坤手就此絕跡嘍。”

少年扶著師兄,回頭看看自己師父,不禁脫口罵,“你這老怪,怕不是眼瞎了?省些力氣治治眼疾吧!”

巴德雄笑了,指指腰,“你師兄衝進貓鬼陣,從這裡往下,哢嚓,廢了。”

“你問問你師父,問問這一眾江湖前輩,問問江宗主……”

“古往今來,這世間貓鬼陣落下的殘疾可有哪個治好的?”

……

字字句句皆對他師兄除以死辠。

他師兄就折在他眼前,在他懷裡痛苦□□。

而他師父,一言不發,簡直像在佐證賊人一字一句……

那老頭喋喋不休,接著說道,“你師父嘛,與我有不共戴天之仇……”

少年人雖麵色如紙,倒還算堅定,攥緊拳頭,罵了句,“滿口胡言,詭計多端!還請閉嘴吧,我不同你搭話!”

索性閉起眼,不聽不看,全當他放屁。

葉玉棠會心一笑。這小孩也挺好。

巴德雄笑笑,顯示十分惋惜,衝張自賢道,“你看,我本想放下屠刀,可你徒弟偏不成全。今日這佛是成不了了,便不妨血債血償,你也不要怨我。”

說罷,他手頭一拽,身形往前騰出一段。

葉玉棠屏息看著,長生沒於袖間,攥在掌中,兩指撫上機關,將要蓄勢待發。

誰料那白色小點蕩出尺餘,在大刀前頭那柄較小殘刀上坐定不動了。

葉玉棠暗罵:操……

她等的暴躁,不禁撓動絲線,問身後人:這老賊,怎麼這麼戒備?

安撫之聲似一線泉水從指上湧來:不急,再看看。

她丈量白點距離,覺得把握不大,否則劫複閣人也早將他擒了。索性收了兵刃,按捺著。

巴德雄掏掏腰懸囊袋,一把往水中一送。

葉玉棠眯眼去瞧,隱隱瞧見那是團滑膩的東西,一粒一粒如同魚籽,看著像是死物。

撒入水中不多時,水中疊浪翻沸,往河岸湧去。

片刻,一條烏黑的東西從翻沸處出了水,背負青花的色澤,初看花色像條瘦骨嶙峋的斑鱧,胳膊長一截出了水,後半截卻像是有無窮無儘,遊移間碎細鱗片華光可鑒,原是條洞庭湖中常見的王錦蛇。

各色水蛇緊隨其後,陸陸續續出了水,齊齊展展,向葉玉棠蜿蜒而來。

葉玉棠與為首那隻銅錢眼相對視,心說,這群東西盯著我來的?

長孫茂聲音及時響起:彆動。

她沒動,眯眼瞧著,問他:老奸賊是丟了把生蛇蠱?

長孫茂道:是。這種剛煉成的,叫次生蛇,不能直附於人。可以附著死物,也操縱蛇蠍遊魚一類的活物,往往利害相交取其利,故這一隻附於王錦蛇,餘下的附著於烏遊蛇。

葉玉棠道:它們直衝我來,是覺著我最厲害?

那群蛇忽然在她百步之前停駐,像是遇上什麼威脅,齊齊將頭高昂,絲絲吐信。忽而群蛇又埋下頭,不動聲色繞過二人,朝著另一頭曲折爬行。

那頭立著劍老虎父子。

江餘氓側目望著群蛇,重甄則不動聲色,拇指滑向食指上係的指萬箭。

葉玉棠問他:這群東西,是忽然發現身後有個更厲害的?

長孫茂道:不是。大蠱吃小蠱,遇上神仙骨,自然繞道走。

原是怕被神仙骨給吃了……葉玉棠倒沒想到。

可劍老虎怎麼辦?他可沒有神仙骨護體。

此刻被點了穴,若衝開穴道對付生蛇,巴德雄必會遁地而逃,這事便算前功儘棄。

若任憑水蛇進犯,也算落入賊老頭子圈套……這事真的無解。

眼看著黃黑青花的蛇圍著劍老虎打旋,中有兩條甚至盤曲試探著沿他長靴纏繞而上……

葉玉棠拳頭攥緊,汗都下來了。

那父子眼瞪得一個比一個圓,卻自巋然不動,也不知怎麼想的。

遠山處長笛倏地奏響,銳而尖,葉玉棠腦中那根弦差點就繃斷了。

聞著聲,蛇如斬斷的粗繩,一根根從劍老虎身上抖落,落在地上打幾個卷,複又繃直身子,向山頭遊去。

劍老虎始終不聲不響;直至群蛇遊遠,額上、頸上方才青筋漸漸起伏,紫色長衫背後儘數濕透。

葉玉棠緩緩順過一口氣,心砰砰跳。

眼角餘光瞥見到劍老虎目光如炬,似乎正看著自己,葉玉棠也回望過去。

雖不知他為什麼看向自己,她卻有心讚賞英雄,實在忍不住不搞小動作,從衣角下頭向他豎去一個大拇指。

劍老虎眉頭一緊,移開視線。

長孫茂看在眼中,不由講了句:昨日過招,他不敵你,今日生蛇卻尋他不尋你,他已生了疑心,你還有心和他插科打諢……險情一過,當心他拿你發作。

葉玉棠回了句:那險情一過,你帶著我逃快點,彆給他抓著。

長孫茂:……

她忍著笑,盯著巴德雄看了陣。

方才一試探,此人更少幾分防備,肢體動作顯見的鬆懈下來,縱著長蛇,遊向山腰,在張自賢師徒周遭打轉。

他手頭吹奏的笛子不是謝璡那把。

葉玉棠忽然明白過來:巴德雄不可能第一個將生蛇種給劍老虎。

劍老虎太強了,賊老頭怕自己控製不住。

手無玉龍笛譜,要生生操縱生蛇劍老虎……這於他來說,又何嘗不是鋌而走險?傻子也不會這麼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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