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玉棠繼而又想,可若謝璡不是被他捉走的,還會有誰?
若是沒同馬氓接上了頭,巴德雄沒理由沒拿到笛譜與八重山笛,便來奔赴此險。
馬氓沒取到玉龍笛譜,謝璡卻丟了,這山頭還有旁的勢力?
會是什麼人?
葉玉棠問:巴德雄會不會還有同夥?
片刻之後,才聽長孫茂答道:很有可能。這局麵,憑他一個人,做不成。
葉玉棠想了會子,問:可人呢,為何躲著不出來?
長孫茂答:要麼像我們這般,留作後著;要麼便是起了爭端,想當漁翁。
拿了玉龍笛譜,卻沒給這老頭……
若是後者,倒還挺說得通。
搞不好是想等老頭真將這山頭人煉成隻神仙骨,再來撈筆大的。
謝璡拿玉龍笛譜同馬氓換金蟬蠱解藥,以及芭蕉園那會她被謝璡所控,這兩件事,她沒敢告訴長孫茂。
謝璡秉性單純正直,還頗可靠。何況笛譜被她燒了大半,任誰拿去,怕也興不起大風浪。
她不願為這點小事絕了那小丫頭活路。
也不願這點小事令長孫茂無端為她擔心,更怕他因此尋謝璡麻煩,絕了江彤後路。
仔細想想,他多半真做得出來。
管他來人是誰,索性殺了便是,問題不大。
隻是眼前這狡猾老賊,如何引他到跟前來?
遠處山頭,巴德雄悠悠說道:“放著師父不救,偏生要使風木含悲,也不肯舍我功德圓滿;放著神仙不做,偏要做那庸常之人……”
說罷他又縱近尺餘,立於水中殘刀之上,搖搖頭道,“不懂,不懂。”
張自賢身處生蛇蠱所圍地網天羅之中,勉力以劍擊打,將蛇斬作三五段,破損殘肢搖搖晃晃擺動,蛇身複即刻便接上了。傷處雖不會愈合,卻被一股怪力驅策而前,挺直軀乾,向重圍中的張自賢擺出攻擊姿態。
趨不儘,趕不走,張自賢內力亦漸漸被貓鬼侵蝕,左支右絀,已瀕極限,心神大亂,連近旁弟子叫了他亦沒聽見。
師父這般丟魂落魄,少年人也跟著有些手足無措。
巴德雄的聲音連同笛聲一並漸漸靠近,如邪魔耳語,“難不成你是想父死子繼,兄終弟及,做這一派雖不入流,卻是唯一傳人?”
他嘿嘿一笑,又循循善誘,“倒不如,連你師兄的份一起收了,做個天之驕子,獨步天下;以一己之力,將乾坤手與龍虎山名刻千古——”
銅麵生怕那後生動搖,忍不住開口勸道:“不死千百人不成生蛇蠱,賊老頭信口雌黃,你彆信他。”
巴德雄笑道,“不拿他師兄根骨,師門也保不住;與其喪於我手,不如將絕世神功歸於他一人之身,倒不浪費。”
銅麵生急急撫慰:“師兄可活,師父也可活,往後慢慢從長計議,切莫被他迷了心竅……”
仇靜跟著說道:“他與龍虎山不共戴天,你都聽見了。不殺這滿山同門不成神仙骨,不殺儘龍虎山人,他又如何會輕易放過我們?辰風,他顛三倒四,話不可信,你彆中計。”
仇靜話音一落,張自賢如同被抽了脊骨,身形無端傴僂下去。
師父丟了魂,師兄又遭無妄之災,見此情狀,那少年人一時禁不住,瀕於崩潰,跪倒在地一身大吼。
巴德雄索性閉了眼,抱臂笑道,“反正今日,這山頭必會成一個神仙,就是不知道是五門之中哪一尊神仙。嘿嘿,是要成神,還是做人,全在你一念之間。”
旋即他搖頭晃腦,哼起小曲,“世上曾識神仙者,或言飛過洞庭湖。”
……
少年人懷中師兄忽然開口,溫聲說道,“辰風,殺了我罷。”
張辰風閉眼,搖頭,吼道,“不,絕不……”
葉玉棠盯緊白影動向,仔細丈量著距離,心裡頭無端緊張到了極點。
問長孫茂道:等他再近一些,到那七星盤處,你有沒有把握將他擒住?
背後人搖頭:不能。
葉玉棠又問:到前頭湖岸呢……
不及說完,一聲尖叫倏然劃破山穀——
葉玉棠循聲上望,愣住。
她看見了滿臉鮮血的張辰風。
鮮血滴滴從他臉上滴落。
張辰風也驚呆了,以道袍擦拭麵頰,擦下來些許血塊與白色臟器。
蛇的臟器。
他垂頭一看,一把劍刺破一條遊蛇,一並紮在了師兄胸膛。
師兄已無生息,睜大無神雙眼,蛇身在他傷口上瀕死彈動。
仍有滾燙液體滴在他額前,張辰風抬眼去看,看見師父徒手撕開蛇身,一手持著,將鮮血倒灌入口中……
刀塚歸於萬籟無聲。
葉玉棠腦中嗡嗡作響。
穀底一聲怒吼劃破穀中靜寂。
劍老虎凝全身之力衝破啞穴,罵道,“張自賢?你做了什麼!”
張自賢埋首去看,看清盛怒之人是誰後,步履搖搖晃晃,渾似被人抽走了三魂七魄。
他臉上一陣抽搐,一時像哭,一時又像在笑,帶著哭腔講了句,“我能怎麼辦?”
踉踉蹌蹌,幾步跌跪在地,崩潰大吼:“我能怎麼辦?!”
他從雙手之間抬起頭來,滿臉是血,忽地笑了,“那年他攜妻女來中原,在江宗主您那裡吃了閉門羹,便來求我。我一見謝氏,真美啊,叫鬼迷了心竅,麵上答應了他,借口女施主不得留宿龍虎山,要請師妹仇靜將他妻女攜去終南山落榻,實則留下她妻子一人,軟禁在我殿中。後來以宗主盛怒為借口,繳了他的蟲笛蠱袋,將他亂拳打出了山去。她妻子被我軟禁六年,羞憤自戕……如此種種,他怎麼可能放過我,他怎麼可能放過我?!”
張自賢垂首,眼淚鼻涕一並淌下,幾近泣不成聲,“我能怎麼辦……”
巴德雄嘿嘿笑了一陣,一行淚從頰上無聲滾落。
張自賢忽然站起身,幾步後退,與同樣滿目鮮血的張辰風打了照麵。
張辰風小心翼翼托舉著師兄屍身,仿佛捧著什麼脆弱的琉璃物件,就好像隻要這樣,師兄便還能活過來似的。
他有點不敢看小徒弟,隻一眼便移開視線,一拔拔出大弟子胸口長劍。
直至看見拔出長劍帶出那一行鮮血,聽見頭頂師父說的那句,“辰浪,對不住了,師父再想法子為你報仇。”
張辰風醒過味來,俯首下去,趴在師兄屍身上,肩脊瑟縮,無聲顫動。
葉玉棠覺得快要窒息了。
千算萬算,沒算到有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張自賢。
隻是可憐那兩個小孩……
五門前輩做下這等子喪儘天良事,也不知劍老虎他老人家此時心中作何感想。
她看向父子二人所立之處。
粗看風平浪靜,細看暗流湧動——
兩人皆麵色鐵青,指尖輕顫,暗自較著勁。
劍老虎是忍不住,想要出手了。
換她她也不能忍。
可這會還差些時機,比起阻止張自賢釀成大錯,重甄更不願功虧一簣,故頑抗著,想要阻止他爹出手。
到這一步,事態早已超出所有人預想。
不對。
這事興趣超過劍老虎預想,但未必不在重甄設想之中。
就像——方才循循善誘之間,巴德雄為何不斷朝他們這頭縱近?
其實這頭人內力、耳力皆佳,他在那頭不論說什麼,這頭都能聽見。他沒有半點功夫,完全沒有必要上趕著往這頭靠近,除非有什麼事,必須到近前才能做。
放在葉玉棠自己身上,如果有個仇敵在山那頭,她非得不辭辛苦,翻山越嶺,湊近去揍他,為什麼?
很簡單——
短兵夠不著,或者隔太遠,暗器或氣勁準頭不好。
巴德雄的武器是——蟲笛,以及笛音。
他怕自己控製不住人。
是了。
巴德雄沒有玉龍笛譜,若起先中生蛇的便是個厲害人物,以他的蟲笛威力無法自如操控蛇人,興許必要縱近一些方才遊刃有餘。
重甄遊走巴蠻多年,這件事他不可能想不到。
想到這一層,她便問長孫茂:這老頭狡老奸巨猾又機警非常,可笛聲有近有遠,笛譜有強有弱,生蛇蠱有悍有次;你們是不是一開始就打主意,必要死幾個人,中幾個蠱,否則不足以誘使這老頭湊到跟前來?
長孫茂答得也算坦誠:是。
她又問他:若一開始中生蛇蠱的人,他不該死呢?
長孫茂答道:自尋死路,無人能救。
若方才無人動搖,急的便是巴德雄。
他計無可施,要麼等湖水褪去,立地遁形而逃;要麼隻得近到前來,挑個不順眼的,徒手將生蛇蠱塞到他嘴裡。
無論無何,都不會是這個結果。
葉玉棠心頭一歎。
不生貪欲,無畏生死,又何至於自服生蛇,自尋死路?
罷了。
作者有話要說: 太困了,也不知是不是那個味,明天再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