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9、君入甕7(1 / 2)

飛鴻雪爪 唯刀百辟 18829 字 9個月前

說話間, 巴德雄又吹響手中蟲笛,眾人皆大為警惕。

誰知一串悠揚之聲響徹山穀,左不過引得張自賢在穀裡蹦跳打滾, 形容怪誕, 似舞非舞,狀似耍猴,極為滑稽。

笛聲一停,滿穀靜穆肅殺, 獨巴德雄一人樂不可支,笑道, “好玩,好玩。這樣的人,再多來幾個, 便可一起在這穀底跳支折腰舞。”

他笑了一陣, 晃晃腦袋, 一陣艱難思索,忽然豁然開朗,“既如此,便從龍虎山,當年丟我下山那幾個道士裡挑吧。”

張自賢從泥地裡翻立起,片刻神思混亂。

他已成巴德雄手中提線木偶,笛聲一響,他即刻失去神智,下一刻醒來, 又不知是什麼模樣,手頭又染幾分鮮血。

往前,欲殺巴德雄, 又未免鞭長莫及。

自知錯已鑄成,再無退路,忽地迸出一聲暴吼。

猛地回首四望,一眼盯住了龍虎山神都劍的張重雲師兄。

穀中眾人見之色變,憤怒、不齒、鄙夷,驚懼……神色各異,此情此景,叫人實難置信。

唯有張重雲,知道他已近癲狂,不剩多少神智,較之眾人分外冷靜,退後一步,拔劍防備。

巴德雄讚道,“張重雲好,張重雲甚好!當初見我是苗人,不由分說便叫人將我亂拳打出龍虎山;而你這好師弟,無論做多少醜事,都有他出麵做主替你兜著……如此有情有義好兄長,你若不殺,下一個我便要殺了他。”

仇靜見不得二人刀劍相向,急急脫口勸道:“休聽他滿口胡言,叫親者痛仇者快。”

張自賢聞聲看來,一雙猩紅眼睛盯緊了仇靜。

仇靜心口一緊,噤聲一步後退。

巴德雄又笑起來,說,“仇靜,仇靜則更好!”

忽又陷入艱難思量,喃喃道,“這位好師妹,也不知你窮極一生救人之功德,能否敵半分包庇他傷人殺人之過?”

稍作一想,他又搖搖頭,“哎,索性一並殺了吧,省得我心裡拿不定主意,分神間,便壞了事。”

話音一落,巴德雄持蟲笛吹出一段小調。

仇靜一低頭,一天師劍架到了脖子上。笛聲停了,劍卻沒離開。

巴德雄攤攤手,話音及時響起,“你自己殺,還是我幫你殺,全在你一念之間,我不左右你。”

仇靜罵道:“巴德雄,你這豬狗不如的牲畜!”

巴德雄嘿嘿笑道,“誰要殺你,你罵他去!”

仇靜抬頭,看見張自賢眼中雖仍舊血絲密布,狂亂之態卻已然褪去,心智早已回歸他本。

師兄妹相視片刻,張自賢漸漸眼神閃躲,持劍的手發顫,卻沒半點要摘下來的意思。

仇靜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含淚望著師兄,說不出話,隻是搖頭。

張自賢垂下頭,不敢看她,“師妹,對不住了……否則你我都活不了。”

仇靜咬牙問,“你是想殺了我們諸位再替他報仇?還是根本就想要神仙骨?”

“我們已經活不了了……”張自賢哀求道,“師妹,事已至此,你就……你就成全我罷!師兄求你了,師兄求你了!”

仇靜細想從前種種,這一幕竟不是第一回發生。

師妹,求你了,我不過一時色迷了心竅,誰曾想竟弄出人命……何況苗女微賤,何至於就要我以死相抵?

師妹,隻有你能幫師兄,我們師兄妹同甘共苦,不是一條心嗎?

師妹啊,你就再幫師兄遮掩一回,事情若抖落出去,誰麵上有光?誰有感激你大公無私?

師妹,師妹,求你了,師妹……

……

她處處成全,臨到頭竟要她以命成全。

仇靜終於絕望。

聲也發虛,步也飄忽,輕輕吐出一句,“師兄,自此你丟下的爛攤子,可就再沒人替你收拾了。”

說罷她認命閉眼。

??

鏘地一聲巨響,坤道頸上一輕,本以為就此一命西歸。

一脈驚呼聲中,連她體也跟著一輕,女子婉靜之聲在她耳邊響起,問她,“仇山長,沒事吧?”

仇靜張眼,入目是溫和典雅的麵容,不由淚盈於睫,“江少莊主!”

穀中有更多人不由自主叫出她更為響亮諢名——“驚鴻仙子!”

下凡濟人於危難之間,此刻便更像仙子了。

她腰肢輕軟,姿優美,仿佛仙人乘風而來,從劍下救出仇靜複又乘風縱遠,眼見就要消失在山頭。

亦有人心生疑竇,問,“如何她來去自如,偏不受貓鬼蠱所鎮?”

長生收入袖間,葉玉棠抖抖手,將聚於指尖三穴、欲一巴掌呼死張自賢的十成銳勁也給晃散了。

盯緊了雲霧下那道翩然白影,隻覺得足上所乘那一對彎刀極為眼熟。

她同後人道:裴沁的雙刀?

長孫茂道:看來是碰上了。

她心裡一沉。這會子又跑回來做什麼。

一垂頭看見了自己腕上細絲,心想,這小子也無微不至操著心呢,與自己有什麼兩樣?也是人之常情。

索性放寬了心,僅留神看著。

不遠處的父子手頭倒是消停了,麵上卻沒消停。兩人神色各異,臉一個比一個黑。見江凝乘刀進來解了眾人燃眉之急,江餘邙不過抬眼一瞥,既無讚賞,也無欣慰,看不出是個什麼想法。

島上紛爭不斷,江凝始終遊離在漩渦之外,至危機之時才突然現,來得也太是時候了。

葉玉棠忽然有一種感覺:以他敏銳,是不是開始懷疑自己女兒了?

正想著,頭頂山頭又響起賊老頭陰陽怪氣一聲太息,“哎呀,出岔子了!”

隨後他收回視線,望向穀底,“不如乾脆殺了這穀裡最強,青雲直上!立地成佛——”

說罷,三四聲笛聲,縱著張自賢提劍往山穀俯衝而去。

笛音如同入陣曲,葉玉棠聽得頭皮陣陣發緊,覺得這劍是必要出鞘了。

誰曾想,遠山處廊亭,江凝就地放下仇靜,乘刀去而複返。

大抵心裡一急,於中途脫口便是一句:“你這老賊,說好……”

一個好字調沒轉下,江凝覺出不妥,立時收聲閉口,向七星盤處急急掠來。

可惜晚了。

葉玉棠瞧著劍老虎麵色,心道糟糕。

果不其然,劍老虎沉著臉,問,“你與他說好什麼?”

江凝緊追張自賢,聽見父親叱問,不由解釋,“待父親脫險,女兒再慢慢說與您聽不遲。”

劍老虎冷笑,“不敢。此賊叫老夫十載寢食難安,女俠卻與他頗有私交,實在令老夫背脊生寒。橫豎一死,不如就死在這,倒能死個明白。”

江凝欲哭無淚,“爹爹,女兒傷害誰也不會傷害爹爹。”

江氏父女不合,叫巴德雄頓時眉開眼笑。

他在江凝話後頭,火上澆油般講了句,“是啊,驚鴻仙子,可是反複叮嚀老夫,說今日宴請諸位,她可睜隻眼閉隻眼,卻斷不可傷了江宗主分毫……仙子怎會害您呢?江宗主大可放寬心。”

說話間,笛聲自然斷掉。

張自賢在距劍老虎三尺外倏地停駐,與他不近不遠的相視了片刻。

魂魄剛回體內,猝然對上那雙盛怒銳眼,張自賢險些嚇得複又魂飛天外;驚懼間兩步退後,栽倒在地。

劍老虎隻是不理這潑才,轉頭一聲喝問:“江凝?!”

巴德雄嘖嘖歎道,“驚鴻仙子,這些年可著實做了不少好事,卻又深藏功與名,彆說仙子仙女……道一聲驚鴻菩薩,也不為過。”

葉玉棠心道:深藏功與名,似乎不是這麼用的吧?

劍老虎聞言氣極反笑,問,“江凝,你究竟做了多少好事?”

巴德雄也跟著笑,說,“江宗主也彆太動怒,畢竟自古貓鬼陣下無完人。為搭救夫婿,驚鴻仙子也下得凡來,也是情非得已,情有可原。”

張自賢驟然駐足,令江凝稍鬆了口氣。但她又怕賊子一個不高興縱再去傷人,父親便危險了。故隻先罵了句,“你閉嘴!”

七星盤就在近前,她微微眯眼,留意江餘邙位置,於十尺外,以腰為軸,倏地倒懸。

雙刀行至穀底越縱越快,刀上白衣影也似一片疾雲。

葉玉棠眼裡瞧見,心裡念著:仙子,你可千萬、趕緊地,將這頭倔虎從這穀裡搭救出去。在此地眾人本就如履薄冰,有他在如在冰上丟了柴,既要滅他自個兒的火,又怕因撲火而眾人一倒帶進陰溝裡,難啊難。

不留神,劍老虎衝開右臂經脈,一個重掌擊出。

急行的白雲被這一掌給拍散了,白影從雙刀上撲跌出去,腰撞上七星石盤前陡轉形,倏地騰起,於石盤蓮步輕移,落於泥沼上幾步疾馳,墜地時堪堪穩住形。

玉袖生風,裙裾偏飛,衣不染塵垢。

葉玉棠情不自禁,卻又不合時宜的脫口讚道,“真美啊……”

江餘邙一拂袖,負手看著江凝,冷笑道,“我豈要賊子搭救?笑話。”

江凝聞言,有一瞬沉默。

江餘邙道,“你說說吧。”

重甄自知無力勸阻,隻得也默然聽著。

反倒山上眾人皆勸說道:“江宗主何故如此?和不等收拾了賊人,再從長計議?”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江凝卻漸漸眼眶通紅,講出一句,“是,女兒逼不得已與賊人謀事,便也是賊。”

江餘邙心下了然,微微頷首,朗聲道,“向來會無好會,宴無好宴。為求當年一個真相,諸位與我共赴此局,便已做了最壞打算。若終有一死,這筆糊塗賬也不必帶到底下去。諸位說,是不是?”

眾人自不敢有異議。

葉玉棠心想,這劍老虎軸起來,也真是天下無敵了。

及至紛議漸息,江餘邙又轉頭問江凝,“當著諸位的麵,我且問你。十年前,君山島,有沒有你的一筆?”

江凝搖頭。

江餘邙又問,“緣何有人使驚鴻劍傷了刀宗第一張老?憑誰能傷她?”

江凝答得倒也爽快,“是我。”

稍作回憶,立即為這話作解釋,“那女子說的沒錯……確是我欲從郭公蠱下救回夢珠性命,而與程血影起了爭執。”

江餘邙又問,“你如何未卜先知,留宿君山?”

不及江凝答話,他忽然怒罵,“好個孬種,非得我問一句,你才答一句?事到如今,還有什麼不可承認的?”

江凝便說,“父親教訓的是。”

不疾不徐,柔聲敘述,“那日和今日這般,我一早便知巴德雄要謀害他人。不同的是,十年之前,我與巴德雄因事生了爭執,一拍兩散,是去救夢珠的。而今日,卻是我為了彤兒,有求於他。”

眾人聞言,齊聲大嘩。

她立於泥沼之上不染纖塵,如一株孤孑的芙蕖出水。她向來是仙子,聖女般的存在,如何便輕易泯然眾人,淪為庸常甚至有些惡毒的尋常婦人?

一眾男子皆難置信,甚至有人情難自已,放聲哀哭起來。

江凝卻格外寧靜,立於穀底,娓娓道來。

“十年前,方郎困於貓鬼,救回時早已半不遂。遍尋名醫,皆說他病入膏肓,早無藥可治。方郎不願拖累於我,已一心求死。我悲不自勝,本以為山窮水儘,有一日卻收到一封匿名書信。信上說,能解我之憂,能救方郎於水火的,天下唯有光明軀神仙骨。”

“之後,我依著信上線索,見到了馬氓。他給我一些蠱蟲,其中有生蛇蠱……還有些許彆的什麼蠱,有的可使經脈錯亂,有的可將人困於方圓十裡,隻因他要我殺的是個武功極強的女子,未免我無法將她製服,用這幾種蠱可保無虞。後來,也是我運氣好,籍六弟姻親關係,找了個由頭,將她請到山上來。誰料中間出了岔子——彤兒瞎胡鬨,將蠱袋翻得雜亂。我一時難以分辨,索性將所有蠱蟲,悉數摻進她一人飯食之中。”

便有人問道,“什麼女子,連你也無法製服?”

有人答了句,“武曲。”

另有人開口道,“也是很久不曾聽見這名號了。”

人群稍稍安靜了一陣,像是在致哀。

葉玉棠朝長孫茂小心看去。

說實話,她實在心裡打鼓,怕他一個不高興,提刀去將他表姐發落了。

幸而他麵上倒沒顯得不悅。

轉念,葉玉棠又想,受害的也是我,怎麼搞得像我做錯了事似的,處處陪著小心……

正感慨著,又聽見江凝說,“那餐飯後,我在雪原撞見她與六弟談天。打量這二人情孚意合,暗生悔意。可惜我事已做下,六弟亦另有良配,到底欠些緣分……誰知她帶著一蠱毒,離了雪邦。我一時阻攔不及,遣去跟蹤之人也悉數跟丟。苦苦找尋她數日,直至那天,六弟癡尋她尋上了雪原,我已悔之晚矣。”

“拆鸞拋鳳非我本意,陷六弟於與我同憂之困更使我追悔莫及。自那時起,我便斷了要為方郎覓光明軀的念頭。正是那時,馬氓又找上門來,說他另有一計,這回他主人親自出馬,要我助他取回一早種在夢珠上的郭公蠱,借此留存方郎神思,可令他毫發無損,改換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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