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薑元妙的記憶裡,每年的春節都挺雞飛狗跳。
老薑家的旁支多,薑老爺子有七個兄弟姐妹,每個兄弟姐妹各自又生了幾l個兒女,兒女們又各自成家,雖說也有像薑礪峰這樣到另一個城市落戶定居的,但過年的時候,總會回老家探親。
年初迎親戚走親戚,哪怕隻是在每個親戚家待上一小會兒,也要費好些時間和心力。
不過薑元妙很喜歡這事。
至於為什麼,那自然是因為……恭喜發財,紅包拿來。
壓歲錢的誘惑,她是無論如何也拒絕不了的,更何況她的壓歲錢從來不用上交,純賺!
薑元妙嘴巴甜得很,跟叔叔阿姨爺爺奶奶們拉家常侃大山這種事,對她來說是小菜一碟。
雖然也有嘴碎的親戚,會問她的成績,還會拿自家小孩跟她攀比,但她基本上也都一隻耳朵進一隻耳朵出,從來不放在心上。
隻是今年,碎嘴子親戚不再關心她的成績,反而是去關心她爸的終身大事。
“哎,妙妙都這麼大了,礪峰也該找了吧?”
“我女兒的同事跟你一個年紀,人也二婚,改天介紹你們聊聊?”
媒人仿佛是誰都能摻一腳來當的事,幾l個姑媽把薑礪峰圍在一塊,你說一嘴我說一嘴的,要給薑礪峰說媒,薑礪峰賠著笑的婉拒,絲毫不起作用,隻得繼續賠著笑聽。
薑礪峰是念著長輩的麵子所以賠笑,但薑元妙是一點也藏不住情緒的人,當著她的麵給她爸說媒,這幾l個姑媽究竟是怎麼想的?
她當即氣黑了臉,想過去插嘴反駁她們的話,才抬腿,旁邊忽然伸來一條手臂,攬住她肩膀的同時,阻住了她剛邁出去的步子。
一扭頭,便是徐牧星這顆張揚的粉色腦袋。
徐牧星吊兒郎當地站在她身側,一隻手攬著她的肩,另隻手拿著根剛拆還沒吃的鱈魚腸,像夾著煙一樣夾在食指和中指之間,遞到她唇邊,“來根華子?”
薑元妙張嘴就是一口,一臉鬱悶地嚼咽。
在她吃著鱈魚腸的時候,徐牧星說:“姑媽她們都退了休,在家閒得慌,所以喜歡管些閒事,我還被她們念了呢,剛那會兒工夫,就又給我談了兩輪相親。”
薑元妙還是鬱悶,“你跟我爸又不一樣,你這個年紀被催婚是合情合理。”
徐牧星佯裝不滿地敲了下她的腦袋,“什麼叫我這個年紀,你堂哥也沒多老吧?”
薑元妙解釋:“我的意思是你還沒結過婚,她們關心也正常,可我爸都結過婚了,都有我這麼大一個女兒了,她們怎麼還在那要給他介紹對象。”
“因為——”
徐牧星話說一半又止住,表情變得古怪。
薑元妙扭過頭,奇怪他怎麼不繼續說,“因為什麼?”
徐牧星看了她一眼,她棕色的眸子盛著疑惑,仿佛真的無法理解自己父親被人說媒的原因。
夏萍去世的時候,她已經
小學畢業(),到了懂事的年紀?(),她不是不知道她爸爸現在是個鰥夫,隻是在抗拒接受。
不肯接受既定的事實,這是在耍小孩脾氣。
“因為她們太閒了。”
徐牧星到底沒有重提她媽媽已經過世的事情,攬著她肩膀,氣勢十足地指揮:“走,跟堂哥要紅包去!”
他的小堂妹,也才十七歲,應該有耍小孩脾氣的特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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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在姑媽家吃完新年飯,薑元妙立刻就拉著薑礪峰回了爺爺奶奶家,既然沒辦法阻止姑媽們的碎嘴,那就三十六計跑為上。
今年過年又收到了不少紅包,薑元妙把不開心的事放到一邊,美滋滋地清點“戰利品”。
她是存不住錢的人,錢到手就想花,前腳數完壓歲錢,後腳就點開了購物軟件,搜索,加購,付錢,再搜索,再加購,再付錢,一個下午都泡在購物軟件裡,把剛需的不剛需的東西都痛快買了個遍,就等著到時候回興臨市,拆他個十件八件的快遞。
除了給自己買,薑元妙還打算給老薑同誌添個物件,正好老薑同誌的生日快到了,她琢磨著給他買個生日禮物。
老薑同誌平時搞創作,敲鍵盤的時間多,薑元妙打算給他買一把鍵盤。
本以為有錢很快就能搞定,卻沒想到小小的鍵盤還分這麼多種類,光是機械軸就看得她眼花繚亂,去網上看介紹視頻,更是看得她一個頭兩個大。
對這東西實在不了解,薑元妙也不勉強自己,第一時間去請外援,問問祁熠。
習慣性把求助消息發過去,又覺自己是搬遠水救近火,買回來給她爸用的,直接去問本人不是更快?
薑元妙放下手機,從床上爬起來,準備去找老薑本人旁敲側擊一下,打聽他對鍵盤的喜好和習慣。
從房間裡出來,正要去客廳找人,無意間瞥見書房門沒關緊,她腳尖方向一轉,往書房走過去。
正要敲門,冷不防聽見書房裡的說話聲。
是奶奶的聲音:“你和小陳這事,跟妙妙講了沒?”
薑礪峰:“還沒。”
有八卦?
薑元妙敲門動作一頓,收回手,捂著嘴壞笑,豎起耳朵聽牆角。
薑奶奶歎了口氣,說:“你和小陳的事,我沒跟你那幾l個姑姑說,就是怕她們跟妙妙說漏嘴。但這麼拖下去也不是辦法,你要是想再婚,得抓緊時間先探探她口風,妙妙這孩子,看著缺心眼,實際上心思細著呢。”
薑礪峰低著頭,“我知道,就是怕她接受不了,所以一直沒說。”
薑奶奶繼續說:“夏萍走了這麼多年,你一個人帶著妙妙不容易,也該找個人好好過日子。”
頓了下,又說:“妙妙也需要一個媽媽。”
書房裡傳來歎息,薑元妙臉上的笑容從僵直到消失,如一盆冷水當頭澆下,渾身冰涼。
裡麵傳來挪椅子的動靜,她慌慌張張踮著腳尖躲回房間。
薑元妙靠在門後,
() 背脊緊貼冷冰冰的門板,雙手也抵著門,卻還是撐不住因為雙腿發軟而下滑的身體,一屁股跌在了硬邦邦的地板上。
地板很涼,屁股摔得很疼,但她還是一動不動,像死機的破爛機器人。
她恍惚地坐在地上。
明明爸爸上午還在拒絕姑媽們的說媒,怎麼下午忽然就打算要結婚了?
她是不是睡著了,在做夢?
薑元妙機械地抬起手,使勁掐了下自己的臉蛋。
啊,是疼的。
她蜷縮坐在地上,臉埋進臂彎。
被丟在床上的手機,接二連三地響起消息提示音,打破她想要逃避現實的幻想。
薑元妙到底還是從地上爬起來,去床上撿起手機。
是祁熠給她發了幾l個鍵盤的鏈接,碼字工不會踩雷的牌子。
薑元妙低著頭,打出“謝謝”兩個字,又刪掉,手指重重地打字:這錢留著給我自己買零食不香嗎,不買了!
夾槍帶棒的一句,祁熠回了一個莫名其妙的問號。
氣球紮破了一個口,要放出的脾氣就一發不可收。
薑元妙沒再回複,手機往兜裡一揣,火急火燎衝出房間,直奔玄關,穿上外套,蹲下換鞋。
見她這麼氣勢洶洶的模樣,在客廳看電視的薑爺爺見狀問:“妙妙你做什麼去?”
薑元妙低著頭係鞋帶,原本不想搭理,可是爺爺問她,便悶悶地扯了個借口:“下樓買雪糕。”
正巧已經從書房出來的薑礪峰,路過聽見這句,不由嘮叨她:“這麼冷還吃雪糕,改天你又鬨肚子。”
往日平平無奇的一句嘮叨,這時候卻是落在炮仗導線上的火星。
薑元妙使勁紮緊鞋帶,猛地起身,轉頭怒瞪他。
如同一隻受傷小獸,渾身的毛都倒豎起來,眼神充滿了被背叛的仇恨怨懟,可偏偏眼睛是含著淚的通紅。
她這副憤怒又委屈的模樣看得薑礪峰一愣,“妙妙你……”
“不用你管。”
薑元妙撇開臉,冷聲丟下壓抑著哭腔的一句,推開門頭也不回地跑了。
她當然不是去買雪糕的,她是在離家出走。
才不要在溪川待了,她要回興臨市。
才不要什麼新媽媽,她有且僅有一個媽媽!
薑元妙買了最近一趟回興臨市的高鐵票,兩個小時後,她回到了自己家,卻進不去家門。
人倒黴的時候喝涼水都塞牙,她沒有帶家裡的鑰匙。
她總是這樣,丟三落四,從小到大不知道丟過多少次雨傘,忘帶多少次鑰匙,總是把她媽媽氣得頭疼,吐槽著是不是要帶她去醫院檢查一下智商,怎麼專注力不行,記憶力也不行?
儘管總是在嘴上責備她,下一個雨天,她的書包裡還是會放進一把新雨傘。
下一個忘記帶鑰匙的放學日,她蹲在門口,聽到腳步聲抬起頭,看見的媽媽,臉上仍舊隻是無奈而非生氣。
這樣的媽媽,再也沒有了。
最後一根稻草壓垮了駱駝,薑元妙忍了一路的眼淚,終於落了下來。
現在的這個家裡,就是隻住著她和爸爸。
爸爸不在家,就是不會有人來開門。
她就是……
沒有媽媽了。
薑元妙終於屈服也不得不屈服現實,眼淚即使被擦掉,也很快流出新的,不由自主,源源不絕。
今天的天氣並不好,溪川市是陰天,興臨市飄著小雨,她下了車一路跑回家,不吸水的羽絨服外套沾滿了細細的水滴,頭發也被雨水打濕,劉海一縷一縷,狼狽得厲害。
薑元妙蜷縮蹲在門口,抱著膝蓋悶聲嗚咽,如果可以,她真想放聲大哭,可又怕動靜太大,吵到隔壁鄰居。
她埋在手臂裡,努力地咽下哭聲,卻仍舊忍不住抽泣。
壓抑的抽泣聲裡,忽然多出一串開鎖的聲音。
大門被人從裡麵打開,她抽抽噎噎地回頭。
淚眼朦朧中,望見熟悉的挺拔身影。
祁熠站在她家玄關內,垂著薄薄的眼皮瞧著她,臉上依舊沒什麼表情,眼底的情緒卻並非往日的冷淡。
他彎下腰,漆黑瞳孔倒映她梨花帶雨的臉,分不清是調侃還是無奈,手掌覆上她頭頂輕拍,“誰家小狗走丟了?”
要是在平時,薑元妙一定跳起來打他。
可偏偏是這種時候,在這種絕望的時候,看見能夠依靠的人。
薑元妙淚眼婆娑地望著他,“氣氣……”
眼淚像掉線珠子似地往下掉,她起身就朝他撲過去,將他撲了個滿懷。祁熠沒設防,差點被她撲得慣性摔倒,所幸反應及時,一隻手穩穩接住她,一隻手扶住了玄關旁的鞋櫃。
他皺著眉,想說她這突然撲過來的舉動太危險,卻又在聽見她細細的抽泣聲時閉上嘴,騰出鞋櫃的手,去把玄關大門關上。
大門甫一合上,懷中女生壓著的哭聲瞬間釋放。
在他的懷裡,薑元妙方才的顧慮和忍耐都煙消雲散,埋在他胸前悶聲大哭。
也不說話,就一個勁哭,眼淚跟堤壩泄洪似地往外湧,沒幾l分鐘,祁熠的毛衣前襟就濕了大半。
她不說話,祁熠也沒說話,一隻手攬著她的肩膀,另隻手覆在她的後腦勺,動作很輕地一下一下拍著。
這是薑元妙教會他的安慰人的辦法,也是他們之間獨有的安慰動作。
是還在上小學的時候,薑元妙考試沒考好,被她爸爸念叨了,鬨脾氣跑到他家。頂著張求安慰的小臉跟著他上這上那,最後自己憋不住,委屈巴巴問他,為什麼不安慰一下她。
那時的祁熠,從來不知道被安慰是什麼感覺,也如實告訴她:“我不知道怎麼安慰人。”
薑元妙還很驚訝:“就像你爸爸媽媽平時安慰你那樣呀。”
祁熠想說他爸媽從來不會做這種舉動,又不想把這種事告訴她,便索性不吭聲。這個問題問得
他挺難受,即便這次考試考了第一名,也沒覺得有半分寬慰。()
而下一秒,薑元妙忽而抬起手,在他頭頂輕拍了幾l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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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媽是這樣安慰我的。”她說。
接著雙手捏住他的手腕,舉起來,放到她自己的頭頂,目光期待地望著他。
祁熠僵硬地抬起,放下,再抬起,再放下,機械生澀的動作仿佛剛上發條的機器人。
“是……這樣嗎?”機器人很不確定地問。
薑元妙的眼睛變得亮晶晶,仿佛身後有尾巴在歡快地搖著,“對,就是這樣!”
不知從何時起,這樣安慰的動作變得自然而熟練,分明,隻在她一個人身上練習過。
懷裡的人哭聲減小,像是情緒穩定了些,祁熠停住手下動作,“哭夠了?”
薑元妙吸著鼻子從他懷裡離開,離開前還不忘扯著他的前襟擦掉滿臉的眼淚,抽抽噎噎地開口:“渴了。”
祁熠假裝沒看見她那缺德的小動作,去廚房給她倒了杯早就用養生壺燒好的溫開水。
薑元妙坐到沙發上,接過杯子仰頭咕嚕咕嚕往下灌,一口氣喝完,看得出確實是水分流失太多,哭得口乾舌燥。
溫度剛好的液體順著喉腔流入身體,驅散了些寒意,也給她降了些火氣。
“你怎麼在我家啊?”她把喝空的杯子擱到茶幾l上,終於想起來似地問。
祁熠在沙發另一側坐下,“有人買雪糕買到不見人影,手機還關機鬨失聯,把她爸急得電話打到我這。”
薑元妙垂著腦袋不吭聲,像在裝鴕鳥,把腦袋埋進沙子裡,不願意麵對現實。
她平時的脾氣很好,怒火被點燃的閾值很高,很少有真發脾氣的時候,但真發起脾氣來,就有點一發不可收拾,不管不顧的任性。
這次怒上心頭,關掉手機一頭腦熱回了興臨,故意不理會她爸的電話和消息。
知道是任性,知道是做得不對,但當時就是不想麵對他們。
雖然事後又會為自己的任性愧疚……
裝了好一陣鴕鳥,薑元妙揉了下鼻子,悶悶地問:“你怎麼知道我會回家?”
祁熠輕笑了聲,“你這點膽,除了回這還敢去哪?”
不用動腦子就能猜到,她這麼衝動離家出走,十有八|九不會考慮周全,比如丟三落四,所以帶著她先前放在他這的備用大門鑰匙來守株待兔。
薑元妙沒好氣瞪他一眼,眼神很凶,像被惹急了要咬人的小狗似的,卻又因為通紅的眼睛,絲毫沒有殺傷力。
祁熠卻願意配合,仿佛真的被她凶到,做出驚訝的模樣,“把鼻涕眼淚擦我身上還不夠,還想揍我?”
“就揍你,就揍。”
薑元妙鬨小孩脾氣地嘟囔,腳踩著地麵一蹬,屁股往他那邊一挪,舉起拳頭錘過去,卻在落在他身上的前一秒,被他伸手截住。
少年的掌骨寬大,手指修長,輕鬆握住她的拳頭,在他的手心裡,她的手也
() 襯得更加嬌小。
祁熠眉梢一挑,有些好笑地問:“真要恩將仇報?”
薑元妙原本也沒打算真下重手的,猜想他可能會躲,但沒想到他會直接伸手攔住。
他的手指骨骼很硬,掌心溫溫熱熱的,握著她的拳頭時,幾l乎完全覆蓋住她的手背,緊緊貼著,感覺很……奇怪。
並非討厭,隻是說不上來的異樣。
薑元妙從他手心裡抽回手,往另一邊挪了半步,試圖通過拉遠距離,來安撫頻率忽然變得亂七八糟的心跳。
“誰讓你笑我?”她把鍋甩給他。
“反正不準笑我!”強調什麼似的,又補充了句,比上一句的語速快些,帶著點慌張的急躁。
為什麼急躁,她說不上來。
隻是更急切地不想被他發現這異樣。
祁熠也沒再逗她,拿起茶幾l上的空杯子,又去給她續了杯熱水,這次水溫比方才的高,剛好能用來暖手的程度。
薑元妙捧著熱水杯暖手,低著腦袋,一聲不吭地盯著水裡的倒影,仿佛在發呆。
這個小區的樓房隔音很好,她家又是住在中高層,平日很少聽見外麵的噪音。本該是個很安靜的空間,但因為她和她爸是兩個鬨騰鬼,家裡大多數時候還是很吵。
她喜歡看電視,看電視的時候還經常跟著劇情做出很大的反應,她爸沒靈感的時候就愛聽廣播,要麼引吭高歌。
她和她爸爸也總是互相嫌棄,她嫌棄她爸唱歌又大聲又難聽,她爸嫌棄她看電視時咋咋呼呼吵死人。家裡仿佛沒有一刻能安靜下來。
但其實,不是這樣。
以前,薑元妙一直以為,她不在家的時候,老薑同誌一個人也能嗨起來,甚至更肆無忌憚地吵鬨。
直到有一次,她因為例假弄臟了褲子,請了假從學校回家。
那是個空氣濕重的雨天,薑元妙換了乾爽衣服後犯了懶,不想再回學校。恰好回家的時候,老薑同誌正在書房寫稿,沒聽見她的動靜。
薑元妙耍起小聰明,偷摸著悶在房間裡看,等著放學時間過了,再假裝是痛經睡了一天。
那一天,是她憋得最難受的一天。
家裡從來沒有這麼安靜過。
沒有抱怨寫不出稿的碎碎念,沒有亂七八糟的廣播聲,也沒有她總是嫌棄的歌聲,臥室門外,隻偶爾會傳來人走動的聲響,除此之外,再無其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