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是這樣。
溫澤念心想。
孟寧這個人總是這樣,她聰明,敏感,體貼起來像會往人的心裡鑽,可越是這樣的人,越不會收拾爛攤子。正因為聰明,所以對自己造成的局麵有深刻洞悉,其他人看到表麵的痂,她透過痂看到其下腐敗的血肉。
所以其他人能對著痂問出“是不是很痛啊”,孟寧不行。她敏感的捕捉到那一陣令人發慌的血腥氣,自己也不知如何應對,所以轉身就跑。
溫澤念緩緩吐出一口氣。
她說:“我可以回答。”
其他吃瓜人眼睛都亮了。唯獨祁曉在哈哈哈的勸身邊人:“吃牙簽牛肉!啊哈哈吃牙簽牛肉!”
媽呀!她一顆心都快跳出來了。
這可比問什麼初吻初夜的刺激多了,一位姬圈天菜穿一身西裝坐在這裡,皓腕從袖口透出露出細瘦的尺骨,拎著隻酒杯,嘴裡好似漫不經心的“嗯”了聲,可濃睫半垂,顯然是在思考。
扛不住!祁曉這個純愛戰士真的扛不住!少年人一動心就永遠動心的初戀永遠是最吊的!
其實溫澤念的抬眼垂眸又抬眼不過瞬息之間,除了祁曉和孟寧估計誰都沒瞧出來。其他人隻覺得這位大美女看著不好接近,其實人又有點隨和,淡淡的說:“沒什麼,可以回答。”
她視線輕飄的越過孟寧,去看向她提問的人:“有過。”
-“你有喜歡的人嗎?”
-“有過。”
溫澤念是在那一刻決定放孟寧搬出屋子的。
她覺得她和孟寧的關係打從一開始就是錯位的。孟寧從小什麼都有,所以是“守成之君”,總是瞻前顧後。而溫澤念從小什麼都沒有,所以她絕地逢生,總不顧一切把自己的什麼都壓上去。
她是挺莫名其妙的。
就算要讓孟寧住,租房行不行?就算要往返市區,調用一輛C酒店集團的車行不行?
可是她偏不。她偏要買房,偏要買車,就像她調直升機給孟寧送一盒過敏藥,其實她從來是個沒分寸的人。
她的投入總是不計成本,她的冷靜之下有種近乎瘋狂的驚惶失措,總覺得投入得越多越能掌握住局勢。
其實哪是這樣的呢。
孟寧對她越愧疚,便越要回避。
孟寧生怕聽她說一句“喜歡”,哪怕這份喜歡是兩人都心知肚明的事。隻是一旦親口說出來,好像就給這件事定了調。
打個不恰當的比喻,你在課堂上偷偷看漫畫,可以。但你把漫畫明目張膽擺到課桌上來看,不行,老師會來抓你的。
她們早已成年,她們的“喜歡”沒有老師來抓。能來抓住她們的,是孟寧對往事的愧悔,是孟寧那顆溫柔而敏感的良心。
說實話,這些往事要放到其他人身上,可能不會覺得是個事。時央真是為她當年的心機留下來的麼?時央是個成年人了,做選擇的時候有摻雜其他現實的考量麼?時央有沒有
想過,在那個年代她和岑玫瑰的關係就是難以為繼,所以退縮了呢?
其他人可能有千百個理由為自己開脫。
可是溫澤念喜歡的人,她有顆溫柔而敏感的良心。
祁曉又破大防了。
祁曉跟誰都能聊得起來,所以聽無數人說起自己喜歡過的人。祁曉聽過很多種不一樣的情緒,有不甘,有不舍,有釋然,有無奈。可她從沒聽見一個人說起的語氣,像祈願。
祈願那個人,變成“喜歡過”的人。
祈願自己的一顆心,強音漸漸從“喜歡”往“過”上漂移,隨著春天的雪、夏天的楓。
春天哪有雪呢?夏天哪有楓呢?
就是這個道理啊!祁曉分明還記得她們一起去海島體驗遊的時候,溫澤念一同去了那香火最盛的寺廟可並沒參拜,有同事大著膽子問過,溫澤念淡淡說自己不信佛。
一個沒有信仰的人在對著什麼祈願呢?對著春天的雪,夏天的楓。
祁曉哈哈哈的說:“他媽的這牙簽牛肉怎麼這麼辣啊!”
就像她小時候看甄嬛傳看哭了覺得不好意思,一膝蓋撞在茶幾角上說:“哈哈哈好他媽的疼啊!”
她媽瞪她一眼:“小姑娘不許說臟話。”
人從小的本能就是這樣,本能為自己的眼淚找理由。所以悲傷或感懷的時候才總是笑,所以孟寧才突然他媽的變得跟天生E人似的。
因為全場隻有孟寧哈哈哈的回應了她,說:“真的!好辣啊!”
溫澤念又勾了勾嘴角,拎了拎手腕,就把手裡那杯酒灌下去了。
估計喝不慣這種不太好的酒,覺得剌嗓子,所以才會很輕的翕了下睫毛,轉瞬即逝。
然後溫澤念永遠強大,永遠美麗,永遠讓自己的肩背線條挺得筆直。
祁曉哈哈哈的對孟寧說:“吃牙簽牛肉!啊吃牙簽牛肉!”
又玩了幾輪遊戲,孟寧繼續和祁曉一起話癆。
溫澤念坐在一旁,再沒輪到她中招了。她偶爾輕旋手腕,抿一口酒,也不說話,也不催。
孟寧覺得她有些許走神了,因為她眼神有些飄,無意識的抬手輕旋一下耳垂上的鑽石耳釘。
於是孟寧跟祁曉說:“不早了,我得先走了。”
其他人留她:“我們差不多也該散了,一起再玩最後一輪吧。”
“再玩最後一輪”這種話簡直像立fg。幸運了一整晚的孟寧,中招了。
剛才奮不顧身的E人再次表現勇猛:“你有沒有喜歡的人啊?”
經過方才溫澤念一役她們頓悟了,真的,純愛永遠是最強的。
孟寧先是垂眸笑了下:“問的這什麼啊。”
對方催促:“快回答,問了就要回答,不然就罰酒!”
孟寧又笑了。她的笑容弧度明顯,消解了滿臉的冷感,祁曉看得又有些心酸,普通人誰會那麼笑啊,隻有迫切渴望彆人看到自己在笑的人,才會那樣笑。
孟寧揚著唇角說:“沒有啊,哪有什麼喜歡的人。”
溫澤念坐在斜對麵連嘴角都沒勾一下。
這答案太在溫澤念意料之內了。
隻要孟寧永遠不敢直麵過去,就永遠無法承認對她的這份喜歡。
對方不死心追問:“那也沒有心動的人麼?連那種crush也沒有麼?”
祁曉幫著攔了下:“哎哎,一次隻能問一個問題。”
結果孟寧又笑了下。
祁曉當時心裡咯噔一下知道要完,今晚就是她這純愛戰士的死期,個個都來給她暴擊傷害。
孟寧說:“有愛的人,行不行?”
她說得很安靜。在一片光怪陸離的射燈中,在轟鳴震震的樂聲中,在“你怎麼踩我腳了”和“去你的吧是你腳硌到我了”的醉酒爭執中。
她今晚跟祁曉笑了一晚、鬨了一晚,說了很多的話,可她這句話說得語氣靜柔,好似好聲好氣的在跟人商量:“我有愛的人,行不行?”
跟誰商量呢?無非是跟自己的命運。
我有一個很在意的人,跟我無限愧疚的過去綁在一起,一看到她就牽起永不愈合的舊傷,我逃避過,掙紮過,努力過。
我想要逃開她,又想要親近她,我坐在這裡瞬息之間思緒百轉,然後發現了一件可怕的事實——我可以不喜歡她,但是我愛她。
喜歡是輕拂的風優柔的雲,是下午三點鐘的冰淇淋和西瓜最中間的那一口。愛是……
愛是溺水時候的呼吸。
你知道那時候呼吸也救不了自己的命了,一呼吸就海水倒灌氣道撕心裂肺的疼,可是沒有辦法,呼吸是本能。
愛是本能。
所以她還能怎麼辦呢。她隻能帶著一種近乎無奈的笑,坐在這裡,輕聲細氣跟自己的命運商量:“我有愛的人,行不行?”
再等命運給她一記響亮的耳光。
祁曉猛吸一口氣站起來就往外衝。牙簽牛肉已救不了她了,她想汪啊汪的哭,嗚啊嗚的哭,繞著操場跑圈圈的哭。
哦不對這裡沒有操場,這裡隻有酒吧外的一麵灰牆和一棵快掉禿了的櫻花樹。
可惡啊為什麼人早過了在操場跑圈的年紀了,還要聽這種純愛故事,創死她了。
她衝出來捂住嘴,淚眼婆娑就轉身往酒吧裡張望,覺得下一個走出來的肯定是溫澤念,這溫澤念怎麼可能扛得住啊。
她不管了,她就算麵對溫澤念再緊張也要跟溫澤念抱頭痛哭,說我鐵1肩膀借你扛。
但等了許久,溫澤念也沒從酒吧出來。
她抹了抹眼淚朝酒吧另側站著抽煙的一個女生走過去:“嘿,姐妹。”
女生懶洋洋掃她一眼:“不加微信。”
“不是,有紙巾能借我一張麼?我擤鼻涕。”
女生瞧她一眼,掏了包紙巾遞她。
她回到酒吧,完全沒她想象中愛的龍卷風過境一地狼藉,孟寧和溫澤念還坐著那兩個
斜對角的座位(),孟寧笑著跟身邊人聊天(),溫澤念獨坐著拎著一杯酒。
孟寧聽見她動靜抬眸笑著問她:“你去哪了?”
我被你一竿子創飛到酒吧外麵去了啊,祁曉在心裡說。
可嘴裡說的是:“哦,喝多了,出去吹了吹風。”
眾人又寒暄幾句,便決定散了。溫澤念一邊低頭約代駕,一邊跟著眾人往酒吧外移動,有人喝多了迎麵向她撞來,孟寧扶了下她胳膊肘,輕聲說:“小心。”
她淡淡點頭:“謝謝。”
孟寧就很快把手放開了。
這兩人太自然了,甚至沒刻意回避。
一行人走到酒吧外,互相問著路線三兩人拚一個車,溫澤念叫祁曉:“等我叫的代駕到了送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