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睜眼已是天光大亮,溫澤念坐在寫字桌前留給她一個背影,一頭微卷的長發已在腦後精致的盤好,隻不過身上還穿著孟寧的白T恤和家居褲,這又在她身上衝撞出那迷人的矛盾感。
孟寧醞釀了一會兒L,才坐起身跟溫澤念sayhi。
她有些不知怎樣麵對溫澤念的素顏,讓她想下樓去買一捧十多歲時最愛的梔子花。
可此時並非初夏。這裡也並非鶴城。
溫澤念回過頭,卻已然是化好妝的模樣。
孟寧也不知是失落還是鬆口氣。想想又暗自覺得安全,畢竟相較於溫澤念的豁達,更不願回憶十多歲那段時光的是她。
她問溫澤念:“你自己出去洗漱化妝的?”
溫澤念點頭。
孟寧這倒奇了:“你不怕碰到祁曉宋宵她們?”
溫澤念瞥她一眼:“我四點就起了,總不至於碰到她們。”
孟寧:……
你永遠想象不到一個女人為了不讓其他人看到她素顏,背後付出過多少努力。
孟寧下床:“我去洗漱,這次輪休剛好周末,宋宵也休息,早餐一般是等她和祁曉起床了一起吃。你餓麼?”
溫澤念化妝後很自然的撿回了那股矜傲:“不。”
喝了酒的宿醉早晨,總是不太餓的。
溫澤念繼續處理工作,等孟寧洗漱完回來,她也差不多處理完。
孟寧問:“我開窗了?”
“好。”
孟寧住在這老房裡喜歡開窗,尤其早晨,貪婪去嗅那人間的煙火氣。這會兒L她拉開窗簾,把窗戶大開,自己背手靠在窗邊的牆上,扭頭往外瞧。
溫澤念望著孟寧。
其實孟寧的五官與以往沒太多改換,變得更多的是臉型,又或是眼神,提醒著你過往的少女已變成一個成熟的女人了。她從不化妝,溫澤念想,隻有從小漂亮到大的人才對自己顏值有這般的懶散,掬一捧清水洗臉便算是交代。
甚至臉上的水珠都未完全擦乾,清秀的下巴上掛一點水汽,還有眉毛,生動的擰成一綹綹。
溫澤念順著她視線往外看,她大概在看天邊一抹很淺淡的雲。樓下菜市的叫賣雞鳴,包子鋪吆喝,往來人用方言揚聲打著招呼,那些場景孟寧都不去看,隻是任由那些聲音鑽入她耳廓,把她整個人浸在一片煙火人間裡。
溫澤念心裡生出個奇怪的想法:如若不是這樣的話,孟寧就輕飄飄的飄走
了。
孟寧察覺到她視線(),轉回頭來衝她笑:你有沒有覺得很奇怪?
什麼?
就是現在的你啊?[((),坐在一個菜市場邊上的舊樓裡。”孟寧說著又咧咧嘴:“彆說你了,連我都覺得挺奇怪的。”
清晨刺眼的陽光衝淡了人的魂識,溫澤念口無遮攔道:“可是在我十幾歲的年紀裡,這是我能想到關於未來的最好的生活。”
話一出口,孟寧愣了。
溫澤念頓了一下,笑著解釋道:“還活著,有一間小屋容身,附近就是菜市場,不用擔心吃了上頓沒下頓。”
笑容複又回到孟寧的臉上:“現在的你,早已不需要這麼想了。”
溫澤念定定看了她眼:“是啊。”
這時孟寧聽到房外的動靜:“祁曉她們好像起來了,我去問問早餐吃什麼。”
過了一會兒L她探頭進來:“大家都不餓,決定去菜市場買些菜回來做,你,”她掌在門上的手指蜷了下才問:“要留下來吃午餐麼?”
溫澤念一時分辨不清那微動作的含義:“這是逐客令,還是你想我留下來?”
她在心裡猜,孟寧一定說——“這取決於你的工作安排。”
果然孟寧答:“這取決於你自己的安排。”
溫澤念挑唇笑笑,字句之差,她算自己過關。
但孟寧走進來,掩上房門,背抵著倚上去:“不過如果你問我,你工作安排允許的話,我想你留下來。”
溫澤念站起來,走到門邊揉了下孟寧的耳垂。她不是察覺不到孟寧態度的變化,孟寧像貓,野生的那種,有人黏她,她一準跑得沒影,非得確信自己不會被困住,她才肯上前,拿爪子撓一撓你。
儘管這原由給心底添了澀意,從昨晚開始的親近還是令她有些得寸進尺:“那如果我工作安排不允許呢?”
她穿拖鞋,個子與孟寧差不多,兩人視線平齊,她剛好看進孟寧黑白分明的眼,垂了下睫羽,連一瞬的沉默都很輕,卻扯著溫澤念心跳冒了個鼓點。
然後孟寧才抬起眸子,難得沒笑,用很輕的聲音說:“我也想你留下來。”
溫澤念儘量讓自己維持輕描淡寫的語氣,柔聲答:“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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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了春,白日裡氣溫攀升很快,孟寧取出格紋襯衫和淡色牛仔褲,準備換好衣服和祁曉宋宵一道下樓買菜。
溫澤念一來又有些工作要處理,二來清楚自己同去會惹人不自在,直接放棄這一打算。
對著孟寧提要求:“給我買一杯咖啡。”
“喝什麼?”
“你猜猜看。”
“那我猜錯了,你豈不是喝不到想喝的咖啡?”
溫澤念聳一下肩:“Lifeislikeagameofcards。”
孟寧揚唇,走出房間與祁曉她們一同下樓。
其實跟現在的溫澤念相處,比她想象得要輕鬆
() 。當變成人生贏家到一定程度,過往傷痛大抵都變為故事,生活中小小的不如意也消化得輕而易舉。
孟寧或許會因生活中某一並不如設想的小細節陷入漫長沉默,但溫澤念不會。她永遠運籌帷幄,永遠雲淡風輕。
老城有老城的好處,菜市裡的蔬果都是水靈靈的新鮮。宋宵問孟寧:“一些家常菜,Gwyh會不會吃不慣?”
祁曉比孟寧還肯定:“不會,就跟咱吃多了五星級酒店的員工餐就饞路邊攤那一口一樣,Gwyh天天星級料理,就是家常菜對她來說才稀罕呢。你想啊,從她工作後就滿世界飛,天天住酒店,連個自己的家都沒有。”
祁曉說這話時孟寧正撿選小攤上的一顆杏鮑菇,手指滯了下。
老板當她挑剔:“我這菇新鮮著呢,肉又厚。”
孟寧笑笑,把杏鮑菇裝進手中小袋後一並遞給她:“稱一下。”
陽光正好,菜場喧嚷。孟寧覺得自己不該是這麼文藝的人,在這樣煙火氣的環境裡卻被祁曉簡單一句話在她心臟上戳了下。
祁曉說溫澤念——“連個自己的家都沒有”。
孟寧見到十多歲的溫澤念時,她的確是個從來沒有家的人。自出生後父母車禍出事,從兩個叔叔家再到祖父母家,不稱為歸屬,稱為流離。
到現在溫澤念看起來擁有一切了,卻仍沒有自己的家。
她像沒有腳的候鳥,因振翅的姿態太美,從天涯往海角遷徙,反而讓人忘記了——
她是不想停下來,還是不敢停下來?
從菜市場出來,孟寧指指路邊咖啡店:“我去幫她買杯咖啡,你們喝什麼?”
宋宵歎口氣:“每天上班靠咖啡續命,周末就讓我歇歇吧。”
祁曉也不要,反而衝孟寧笑得擠眉弄眼:“喔唷,她。”尾音拖出一個明確的小波浪。
孟寧斜眼瞟過去:“你聊起她每次不也這樣麼,她過來她過去的。”
“我那是為了避嫌,有時坐在員工餐廳,雖然咱都坐角落吧聲音也壓得低,萬一被人聽去了還是不好。”祁曉說著挑挑眉毛:“但你說起來語氣不一樣呀,喔唷,她,名字都不用說了。”
自從確定孟寧對溫澤念十分清醒後,她才敢這麼肆無忌憚的開玩笑。
孟寧不理她,自己往咖啡店裡走。
其實她不會買錯咖啡的。
她記得溫澤念第一次來她家時,便是到這間小店裡買咖啡。
孟寧像超憶症一樣,莫名其妙記得清楚那天的一切細節,又在腦中無限切分放大。比如她記得清晨陽光中輕揚的塵埃,記得溫澤念的發絲在這樣光線下變成了淺淺的金,記得溫澤念倚在吧台旁西褲褶皺的形狀,記得溫澤念點單說espresso時纖薄的唇瓣先輕輕往下拉。
她的聲音太好聽,像夜晚的夢照入白晝。
孟寧對店員點單:“一杯espresso。”
端著紙杯走出咖啡店,身後是老城區
獨有的布景,擠攘攘的菜市場邊藏著幾爿小小的咖啡店和手作銀飾店,水果店當頭搭著紅白藍相間的布藝遮陽篷,老式麵包店不追求低油低脂的健康,第一批麵包出爐發散著濃濃油脂香。
一路走回家會路過她臥室的窗戶,孟寧一手端著咖啡一手拎著菜,不知怎的就抬了一下頭。
晨風徐來,她能看到臥室裡不太好看的灰撲撲窗簾一角,可端立於窗邊的人好似被從古典主義油畫裡拉到這樣的布景中。
溫澤念不愛笑,看到孟寧抬頭以後,衝她揮了揮手。
還是她自己的慣常動作,隻指尖小幅度的動兩動,像吝於賜給這世界更多美麗。
溫澤念大概工作累了,所以走到窗邊往外眺望。此時她手裡端的水杯是孟寧的,簡單黃藍條紋,握在那纖白的指尖便似藏了不易讀懂的魔法。
她身上穿的家居T恤是孟寧的,領口有一些些鬆垮,孟寧用檸檬味的洗衣液,所以那軟而薄的領口應該沾著淡淡檸檬香。
孟寧滯住腳步。
直到這時,一路聊著天的祁曉和宋宵才發現她正舉頭往上眺望。
溫澤念笑了。在熹微的晨光中,在第一縷春天的風中,在背後一片買魚買雞的嘈雜背景聲中,四樓臥室窗口的人笑得很安寧,輕翕的嘴唇不知是在說“孟寧”,還是說“M”。
祁曉方才那句話不知怎的又回蕩在孟寧耳邊。她說溫澤念——“連個自己的家都沒有”。
那一刻孟寧心中生出一種前所未有的渴望:
溫澤念今早想喝的咖啡,真是espresso就好了。
她不想買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