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寧是個很好的聆聽者。
因為她不評價,不發問,擅長當一個安靜的樹洞。
祁曉繼續講:“那時我高三,她直接把我給拒了。但我小時候吧可能自我感覺挺良好的,就覺得她對我這麼好,不可能不喜歡我啊。這事很快被我媽給發現了,我媽就想把她給轉走,我跑去威脅我媽,我說人家根本沒答應我,你這是假公濟私,你要真這麼乾,我就不去參加高考。”
“我媽那時笑得挺冷,說就你這成績,就算去高考也考不出什麼花來。她也一直跟我說,說我喜歡她,隻是為了反抗我媽。她說我不高考的話就再也不理我了,我聽她話,去高考了,結果果然考得不好。”
“我忍了段時間,忍到她研究生畢業了,考上另外個教授的博士。我又去找她表白,她又把我給拒了,那時我膽子挺大的,喝了酒,直接爬她床上去了,她也被我灌了酒,也有點迷糊,可她這人厲害啊,特彆能自控,最後隻在我臉上親了下。第二天酒醒了告訴我,讓我彆浪費時間了,我跟她永遠沒可能。”
“我不服啊,我問為什麼啊?你不是我媽學生了,也不用怕她了。你以前總說你窮,可你都考上博士了,以後出來應該挺能掙的吧。她沉默了挺久,說,不是錢的事。”
“我扭著她不放,非要她給我一個答案,她後來才說,是因為團購。我給聽懵了,什麼團購?她跟我解釋,說每次我來找她,買什麼東西,從來不看價格,掏出手機直接就掃碼付錢了。可她不,她每次都先站在一邊,打開軟件看看有沒有團購價。她說祁曉你明白了麼?我倆根本就不是一路人。”
祁曉又哭又笑的第二次鼓出一個大鼻涕泡:“你說搞不搞笑?我喜歡了她那麼多年,就輸給了個破團購。”
祁曉很響亮的笑了三聲:“哈!哈!哈!”
孟寧坐在她身邊遠遠眺望著安靜的海,沉靜得過分,總讓祁曉覺得她在走神,可這時她問:“後來呢?”
“哪有什麼後來。”祁曉說:“等我大學畢業,我就離開北方了。”
“你放下她了麼?”
祁曉又咧嘴一笑,孟寧發現人在講到無奈的事情時,的確習慣用笑來掩飾自己的情緒,好像除了笑,也沒有其他更多能做的了。
祁曉說:“這麼多年,我一次都沒回過北方,連打麻將看到東南西北的北都胃裡一陣直抽抽,你說我放下她了麼?她煩我,我就消停點唄,明戀不行,姐們兒我改暗戀還不成麼?”
孟寧不擅安慰,陪她笑笑。
她又搡一下孟寧胳膊:“你呢,你怎麼喜歡上她的?”
“你記得她上次來咱們家。”
“嗯嗯。”
“她下午要去見投資人,換完西裝後,發髻有點蹭亂了,讓我幫她重新盤。”
“然後呢?你揮舞著靈巧的小手,忽然感受到胸口一種難以忍受的衝動,吧啾一口親了上去……”
孟寧瞥她一眼,她擺擺手不瞎扯了,停下來笑。
“沒親。”孟寧說:“我就是幫她把頭發盤好了。”
“寧啊。”祁曉語重心長:“你這孩子(),就是太老實了。
幫她盤頭發很好啊。孟寧望著遠方的海:你知道她盤頭發總共用七枚小夾子麼?她那發髻挺複雜的(),我幫她把第七枚小夾子固定好的時候想,我好像,真的喜歡上她了。”
祁曉懵了:“什麼玩意?”
孟寧提著嘴角笑笑:“因為我發現,我有一點快樂。就是幫她熨西裝、盤頭發,做這些很小很小的事情的時候,我有一點快樂。”
而沒有說出口的後半句話是——“我已經很久很久沒有感受到快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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祁曉覺得有哪兒沒對。
她看著孟寧,忽然發現,是孟寧的笑跟平時不一樣。
往日裡孟寧也常笑,她唇形好看,拎起一點嘴角,一下消解了她身上的那種清冷感。祁曉以前沒覺得這笑有什麼問題,因為你也決不能說她笑得很假,隻是那笑容太……
祁曉忖了下該怎麼形容。
對,太隨意了。
像一陣風刮過唇角,都能讓那唇角提起來,所以顯得輕飄飄的沒重量。不像現在,孟寧在笑起來以前,其實是頓了一下的,好似她理智上本欲抵製那笑,隻是沒克製住內心的欲望,對自己無可奈何似的、有一點點發沉的,笑了笑。
那笑容第一次顯得很實。
祁曉看著她這樣的表情說:“孟寧,你完蛋了。”
孟寧自己倒很釋然:“啊,或許吧。”
“那你怎麼辦啊?”
“什麼怎麼辦?”
“她還有半個月就要走了啊!”
孟寧平靜的點頭:“這不是我們一直都知道的嗎?”
“那你,你……”祁曉“你”了半天什麼都沒說出來。
孟寧說:“什麼都沒改變啊。”
祁曉想了想:“你不告訴她?”
“告訴她又能怎麼樣?”孟寧在沙灘上的坐姿總是很安靜,膝蓋微蜷著,手架在上麵,無意識玩著自己的指甲蓋:“我跟她,更不是一路人。”
祁曉是想說些什麼的。
可她也是一個成年人了。或許那個人一開始拒絕她的時候她還不懂,但現在她也知道,說起溫澤念和孟寧——
是徹夜狂歡永不落幕的遊艇。和出租屋不過幾平米的逼仄房間。
是螺旋槳扇動火焰般晚禮服的直升機。和晃晃悠悠人擠人的公交車。
是滿世界飛的精彩人生。和偏安一隅的庸碌日常。
人的漸漸成長,大概就是一個漸漸發現很多事沒有對錯的過程。
她現在也明白當年那句話是什麼意思了,“不是一路人”,很多時候甚至不是錢的問題,是你的生活方式所形成的金錢觀世界觀感情觀,最終會消磨掉所有最初的心動,讓兩個人漸行漸遠。
祁曉看著孟寧:“你怎麼還一副無所謂
() 的樣兒啊?”
“啊。”孟寧說:“我的人設不就這樣嗎?”
祁曉被她逗笑,想著想著又歎口氣:“那你,接下來要不要離她遠點啊?”
孟寧:“為什麼?”
“你喜歡上她了啊!明知道沒結果,還要假裝若無其事的麵對她。”祁曉太知道這是什麼感覺了:“這不是把自己的一顆心往地上磨麼?”
孟寧笑得比她輕鬆多了:“可我的故事還沒看完呢。”
“什麼故事?”
“你記得我從圖書館借過一套科幻麼?隻有三冊,最後一冊作者因為銷量不好沒寫了,她聯係到了那個作家,把剩餘的故事梗概寫出來,我去找她一次,她就給我一頁。”
祁曉忍無可忍的提高音量:“孟寧你是為了那什麼破科幻故事麼?彆裝大尾巴狼了!”
孟寧低著頭又摩一下自己的指甲蓋:“我就是覺得,反正夢總歸是會醒的,那讓這個夢再長一點,不好麼?”
祁曉那一刻忽然就明白了。
清醒的沉淪者。
樂觀的悲觀主義者。
一切自相矛盾的反義詞組,大概隻在她和孟寧這種奮不顧身的傻子身上出現。
她有什麼資格勸孟寧清醒,她還不是一夢這麼多年。
孟寧伸手:“給我。”
“什麼?”
“彆裝傻呀。”孟寧揚唇:“打火機。”
祁曉從口袋裡掏出打火機遞她,她很熟練的撥開蓋子,擦燃火石:“你怎麼發現的?”
“下午打沙排的時候,我正好被換下來休息,看到你朝海裡猛衝,我本來以為出事,準備叫其他人,又看Gwyh在海麵冒頭了,你還是遊過去,你們一起消失了幾秒。”
“嗯。”孟寧放開火石,又重新擦燃,那小小一點火光被海風吹得飄搖,反反複複映亮她平靜的臉:“她把我拖到海麵以下,吻我。”
祁曉怔半晌罵了句臟話:“靠。”
溫澤念造出這樣的夢,誰能抵得住。
孟寧的表情始終太平靜了,有一種看透結局後的釋然。
祁曉自己哭過笑過鬨過,到了孟寧身上,她才忽然發現“奮不顧身”也可以是這麼安靜的一件事。
打火機是她去幫孟寧收運動服時,在海灘上撿到的。這會兒開口問:“你一直把這打火機帶在身上,是想找機會送她?”
她早該發現的,在她因為孟寧買了這打火機、開始懷疑孟寧是不是喜歡溫澤念的時候,後來仔細想想,孟寧從頭到尾分析的都是溫澤念不可能喜歡她,而沒否認過自己喜歡溫澤念。
“不送。”孟寧終於合上蓋子,把打火機小心的收進自己口袋:“就自己留著。”
祁曉看著她動作:“難得啊,你今晚肯跟我說這麼多。”
她不傻,兩年來不是沒感覺到孟寧在與人交往中,每每刻意留出的那一線距離。
其實孟寧也沒想到自己會願意坦誠。
大概,人總是貪婪的。
她望著眼前的滄海想,多一個人知道,好像平白多了份見證。
她不求祁曉多深切的記得,她隻希望祁曉在很多很多年後,在偶爾路過一片海的時候,聽著耳邊湧動的海浪,會有那麼一瞬忽然想起,很久很久以前,她在某片深夜的海灘上,罵過一個奮不顧身的傻子。
傻子有一個喜歡的人,名叫溫澤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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