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開到遊樂園,孟寧總算知道了溫澤念為什麼不疾不徐。因為她手握門票,也手握快速通。
作為市區唯一的大型綜合遊樂園,孟寧聽祁曉說過,這裡的快速通還挺不好買的。
但溫澤念多神通廣大對吧。
兩人一起往裡走,孟寧掃溫澤念一眼:“其實我覺得。”
“嗯?”溫澤念掏出手機正回一條工作信息,不自覺“嗯”出了些繾綣的尾音。
大概她自己也發現了,臉上的神色更肅整了些。
孟寧咳了咳:“你穿西裝和高跟鞋,來這裡玩應該不太方便吧。”
“誰說我要玩了。”溫澤念沉穩的說:“我看你玩。”
她倆眼前便是極速光輪,尖叫聲此起彼伏。
孟寧心中升起不好的預感:“你,要我玩什麼?”
溫澤念偏了一下頭:“極速光輪,和旋轉木馬,哪個你更害怕一點?”
孟寧怔了下,耳邊又浮出祁曉的那句——“你怎麼可能玩得過她”。
她在心裡快速思忖,溫澤念是會讓她去玩更害怕的項目,還是讓她去玩更不害怕的項目。
溫澤念對她先前想要玩消失的愚蠢行徑肯定有諸多不滿。
她賭一把:“極速光輪。”
果然溫澤念又矜傲的壓一壓下巴。
她覺得自己賭對了,溫澤念肯定叫她去玩更害怕的極速光輪。
可溫澤念說:“沒關係,兩個都玩。”
孟寧:……
大意了,忘了有多選這個選項。
溫澤念跟她往極速光輪的入口方向走,她問:“要是我吐了怎麼辦?”
溫澤念說:“買水,漱口。”
孟寧:……
她不是在問吐了以後的應對措施,她是在問可不可以避免不要吐。
溫澤念沒什麼波瀾起伏的說:“那,去吧。”
都不能拿排隊人很多當借口,因為溫澤念有快速通。
孟寧一步三回頭的向入口處走去,溫澤念不帶表情的朝她揮了揮手,還是那種很矜貴的揮法,輕晃了下手指,便縮回去了。
孟寧坐上極速光輪,工作人員來檢察安全扣。
她的心跳並不快。
很長一段時間裡,她的感知係統比較麻木,並不害怕這些。她隻是裝出一副很害怕的樣子給溫澤念看,並且從方才溫澤念看她的那一眼,她覺得或許溫澤念也知道她是裝出一副害怕的樣子,卻還是很配合的和她演這樣一出戲。
畢竟她們的目的,都是讓她放鬆一點,鮮活一點。
遊樂園是個笨辦法,可她們都不知如何是好。
極速光輪啟動的倒計時提示音響起。
啊我的老天奶!孟寧心裡一聲尖叫。
大、大意了,她不該覺得自己一點都不會害怕的,假發都快給她吹掉了。
在醫院裡住的時間並不久,可她就是覺得
,她好像很久都沒跑過步、也很久都沒遊過泳了。她很久都沒有那種她可以融化在風中、融化在水中的感覺了,好像她不再存在,那麼她腦子裡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愧悔、糾結也都不再存在。
身邊的人都在放聲尖叫。她叫不出來,可她牢牢閉上眼。
風裡還有誰能看得清她的表情呢。
她終於可以放下嘴角,讓她自己歇一歇。
等她從極速光輪下來,走回溫澤念身邊:“我是真的有一點點想吐。”
溫澤念的唇邊,勾出一點真實的笑意。
然後帶著那抹笑意冷酷無情的說:“去玩旋轉木馬吧。”
生理對心理的影響,比很多人以為的要大得多。
比起待在家裡,孟寧覺得到人多的地方走一走,好像是要好一些。
她背著手跟溫澤念商量:“我送你個禮物好不好?就不玩旋轉木馬了。”旋轉木馬太粉紅泡泡了,跟她清冷的長相一點都不適合。
沒想到溫澤念意外的好說話:“好。”
孟寧都愣了下:“那你在這裡等我。”她指指路邊的長椅。
話一出口才覺得不對,溫澤念怎麼可能讓她脫離自己的視線範圍呢。
可溫澤念看了她一眼:“好。”
踩著高跟鞋走過去,在路邊長椅坐下了。
孟寧:“那我去了哦。”
她轉身轉得很快,腳步也匆匆。
因為她忽然,有點想哭。
溫澤念對她當年不給自己數到三的機會耿耿於懷。可在溫澤念理性上最不應該相信她的時候,溫澤念感性上又一次相信了她。
溫澤念好傻啊。
孟寧埋頭在人群裡匆匆走著。
傻得她一瞬無措,簡直不知該如何去背負這份相信。
她鑽進紀念品店,讓自己被快樂的海洋湮沒。
她挑了隻黃色小熊的鑰匙扣,頭大身子小的失調比例很可愛,看一眼價簽她差點沒嚇死,瞬間把眼淚咽回去不少。
現在彆哭了,以後有她哭的時候。比如,要還錢給溫澤念的時候。
她拿著鑰匙扣走回長椅。
遠遠的,放慢了步調。
溫澤念這一身西裝在遊樂園裡真是格格不入。今天是周末,人不少,果然過往的人都在看她。可孟寧想錯的一點在於,其實那些人不是打量溫澤念的打扮,都在打量溫澤念的臉,就算溫澤念披條麻袋過來,估計人人也都會看她。
而溫澤念的確不在意打量的眼神。她小時候曾在意過,所以總是低著頭走路。可現在她長大了,這一切都傷害不了她了。
還有什麼,能傷害現在的溫澤念麼。
孟寧發現,是有的。
因為溫澤念坐在長椅上時在微微出神,手指輕旋耳垂上的鑽石耳釘,眼神不經意的掃過人群,然後瞧見了遠遠的、慢慢的向她走來的孟寧。
那一瞬溫澤念的眼神滯了下。
雖然
她的表情很快恢複如常,雖然她們之間隔了無數往來的遊人,但孟寧就是看到了。
然後孟寧的心狠狠揪了一下。
她發現那晚浩瀚無垠的、好似永無儘頭的海麵嚇到的,不隻是她一個人。
獲救者害怕。施救者也在害怕。
溫澤念眼神凝滯時裡麵轉瞬即逝的,是一種恐懼。
孟寧調整了下笑容,才繼續向著溫澤念走過去。
坐到溫澤念身邊,沒有很親近,也沒有很不親近,大概離著四拳的距離。
或者她們都在猜孟寧有沒有看到溫澤念方才的那個眼神,但她們都表現如常。
溫澤念問:“你給我什麼禮物?”
孟寧把鑰匙扣遞上去。
溫澤念接過看了眼價簽:“好貴。”
她當然不是針對她自己的收入水平而言,她是針對孟寧現在的收入水平而言——孟寧現在上繳給她的收入:十二塊。
孟寧故作肉痛:“是啊。”
溫澤念又幅度很小的揚了下嘴角。
那時風正輕柔,雲也悠揚,溫澤念被她逗的,小小的笑了那麼一下。
孟寧忽然說:“我們拍張照吧。”
其實她答應跟溫澤念來遊樂園,是因為覺得來遊樂園對溫澤念的意義,大過於對她的意義。
照片上她也可以笑得更燦爛一點,讓溫澤念看得更放心一點。
可溫澤念說:“不要。”
說這句話時,溫澤念沒什麼表情。
孟寧的心裡又揪了下。她確認了,溫澤念的確也害怕。怕到不會跟她做一切具有告彆儀式感的事情,哪怕她本身完全沒這意思。
孟寧笑了笑:“小氣。”
溫澤念把鑰匙扣收進口袋:“可以不玩旋轉木馬,但要玩恐怖屋。”
孟寧:……
溫澤念站起來:“走吧。”
兩人照樣持快速通入場。溫澤念說:“你走前麵。”
孟寧咂了下嘴:“不是吧你。”
這樣的遊樂園離溫澤念的日常生活太遠了。不是瑞士的雪山,不是徹夜狂歡的遊艇,不是好似無邊際的頂層泳池,溫澤念那麼聰明的人,卻略顯笨拙的,挑了一個最接近於孟寧生活的放鬆方式。
孟寧故作不滿後妥協:“好吧,我走前麵。”
就像她剛才沒防備的被極速光輪嚇到一樣。溫澤念也有可能被這種jumpscare嚇到。
然而事實上,這裡遠沒孟寧想象的那麼嚇人。
大概那些工作人員所扮的鬼都太假,忽然跳出來甚至有些好笑。唯獨這裡的黑暗。
讓人有那麼一點點的,想起那天晚上漫無邊際的黑海。
孟寧微微有一點走神。
這時身後的溫澤念拽了一下她的袖子。
不是吧?溫澤念會被這嚇到?
她剛要轉頭,溫澤念用很輕的聲音說:“彆回頭。”
與此
同時,溫澤念的手在順著她襯衫袖子緩緩往下滑。
摸索到了她的手。
然後,與她十指緊扣。
孟寧怔了下,下意識的繼續往前走,然後,緊緊回扣住了溫澤念的手。
溫澤念的手心帶一點點潮潤,溫暖,柔軟。
或許溫澤念有一點點嚇到。又或許,溫澤念擔心她有一點點被嚇到。
但更有可能的是,溫澤念和她一樣,有那麼一點點想起了那天晚上的海。
那天晚上溫澤念從直升機軟梯上毫不猶豫的跳到海裡,托起了浮沉的孟寧。那是兩人之間的最後一個擁抱。
之後,孟寧不是沒想過,她需要溫澤念的一個擁抱來安慰她。
同樣的,溫澤念也不是沒想過,她需要孟寧的一個擁抱來安慰自己。
可她們現在如何還能擁抱呢。
她們之間是什麼關係呢。
脫離了夢的外殼,她們之間被塞了太多糾纏的過往、理不清的心緒和過分沉重的傻事,讓一個輕軟的、眷念的、溫柔的擁抱無處承載。
然後溫澤念在一個遊樂園傻得可笑的恐怖屋裡,在一片黑暗的掩護下,牽住了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