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也寧又陷入了墮仙那個夢中。
這一次, 他卻並非如往日一般不乾預夢境,他一邊控著夢境不散,一邊凝神聚靈, 硬生生在夢中出現了一具自己少年形態的分化身。
他對夢境控製自然不如那些巫家人,他想強行讓現實中的自己進入那個虛幻的夢境, 最多隻能壓縮修為,讓少年重明再次出現。
少年重明踩在冰淵之上,他微仰頭, 看到對麵斜上方一道蜿蜒而出、凝冰成刃的巨大冰狀下,額有墮仙印記的青年張也寧盤腿靜坐。
隔著冰川,夢中那墮仙張也寧似有感應, 忽而抬目向少年重明望來, 眉心印記如同血紅,在刹那間光華有異――
少年重明警惕地向後退了一步。
誰知道墮仙會做出什麼事來。哪怕這個墮仙是他自己。
但是墮仙張也寧隻是睜眼望著他, 麵目染霜,目光冷而靜。雪霜吹動他的衣袍,露出他身上的鎖鏈。他周身靈氣虛弱無比,卻一直在運轉, 似在抗衡什麼, 又似在等待什麼。
少年重明盯著他, 輕聲:“你怎會落到這個地步?”
墮仙盯著他的方向,卻好像看不到他, 也聽不到他一樣。墮仙自然不應。
重明微微蹙眉,心中疑慮重重。任誰知道自己未來可能會變成這個樣子, 都不會甘心什麼也不做, 任由命運加身。此時的重明想不明白,到底會是什麼樣的事, 能將他逼為墮仙。
然而,墮仙到底因何而墮?什麼樣的仙人,會成為墮仙呢?
重明怔望片刻,收斂心神,認真觀察起這方天地。自他上次真身在現實中去過北荒之淵後,他重現夢境,將其與現實中的北荒之淵對照,心裡已經確定,這裡就是北荒之淵。
那麼……重明目光向上移,根據現實中的記憶,他目光凝在墮仙張也寧上方、冰刃後方的一處位置,他聚力開法眼,果然,探到墮仙張也寧身上隱隱的氣息流動,都轉向那個位置。
重明袍袖一揮,一道法縱出,劈向那虛空中什麼也看不見的地方。
下一刻,虛空縫隙裂出,烏黑魔氣瘋狂湧出,纏繞向四方。魔氣一方被墮仙張也寧牽住,一方被少年重明牽住。
墮仙睫毛輕輕顫一下,似有些痛苦,卷向他身上的魔氣更多。那漆黑的、烏凝的魔氣中,伸出無數隻手,桀桀而笑,探空抓向半空中的重明。
重明身上的靈力自動被吸向那魔氣裂縫,不由他自己控製。他自己的身體也不由自主地被牽向罅隙,他數道道法打出,那與他糾纏的魔氣反而氣勢更盛。
重明麵容漸漸白起,唇抿得僵直。
天地間風霜呼嘯,整片寰宇開始震動。冰麵開始一寸寸皸裂時,墮仙張也寧忽地出手,他被鎖鏈鎖著的手一揚,將半空中魔氣縫隙和少年重明之間的牽引劈斷。
重明悶哼一聲,唇下滲血,被那滂湃靈氣與魔氣一同衝擊,向外倒飛出去。
他隱隱聽到墮仙張也寧開了口,清如玉石,卻帶著更多的倦怠:
“雖看不到你,不知你是誰,但此地若無仙人實力,閣下便不要來了。回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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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實中,“鬆林雪”中亂成一團。
道童們聽到巨大的“砰”聲,張也寧所住的屋舍瓦石散開,整個屋舍碎開,波動之勢卷向整片雪林。這比張也寧第一次入夢魘那時陣勢還大。
道童有澤最為有經驗,見整片鬆雪林產生波動,他忙取出自己腰間一直懸掛的一隻瓶子,將瓶中的月色精華拋出。這是昔日張也寧曾囑咐過他的,若張也寧自己有異,可用月華穩住“鬆林雪”。
於是,月華之下,拋飛的瓦舍飛回,浩蕩拔地而起的鬆樹回到原處,拋在半空中的道童也重新落回地麵……薑采立於鬆林雪高處,將下方的異變看在眼中。
她落地後,身子從道童有澤身邊一擦,推門要入主舍。
有澤大驚,又大怒:“你誰呀,敢闖我們鬆林雪……主人!”
薑采推開門,有澤大跳著本要斥責,卻從薑采肩頭,一眼看到屋中亂象,以及昏迷在地、氣息微弱的青年。
薑采大步上前,蹲下將人扶起來靠於她肩。她第一反應便是一手握住他脈搏,一掌拍於他後背,將幾許靈氣傳入他體內。片刻,她將一丹藥喂入他口中。
她垂下眼,看到閉目的青年玉冠已歪,唇角溢血,整張麵容如同雪浸一般,清薄無人氣。她探身他體內道元,更覺察他體內的傷勢加重了。
有澤跪在旁邊掉眼淚,這時候不敢打擾這位陌生客人了。因他看出,這客人似乎實力高強,在救他的主人。
有澤眼巴巴地等著薑采,薑采則不動聲色地將張也寧的體內查看一番。她待要查看他的先天道體時,被他體內淩厲的道法反震而出。
薑采微微一笑,有些意猶未儘地收回探尋的靈力。哪怕重傷,張也寧警惕心也強,不讓人看到他的先天道體。
於修真界而言,窺探他人道體就如同凡間偷學他人武功一樣為人忌諱。這道體,對他們修士來說,與裸‘著也無異了。
薑采幾番操作下,已經將張也寧的傷勢穩了下來。同時,她已經不慌不亂地用神識將整片鬆林雪探尋一番,發現這裡沒有敵人的痕跡。
那就是說,張也寧是入定,將自己給弄得昏迷、重傷了。
他……也真是了不起。
有澤眼巴巴看著薑采:“道友,我主人如何了?”
薑采正要告訴那道童自己已經幫張也寧穩定了傷勢,但她心裡忽而一頓,想到這不正是她一直在等著的機會麼?何不加以利用?
薑采心裡有了主意,便語氣微沉,垂著眼對那道童歎息:“你主人體內舊傷加新傷,情勢實在不好。”
有澤一驚:“那我……”
薑采:“你在這裡照看你主人,我去為張道友尋些靈丹來助他服下。切記,你不可妄動你家主人。稍微不妥,他的道體就要折在這裡了。”
道體可是修士最重要的東西。
像那趙長陵,因人間曆練而道體受損,到現在都恢複不過來,趙長陵的道童天天來哭訴,有澤哪裡不知道這事的嚴重性。
有澤連忙點頭,心中感激這女郎。
薑采要走出門時,有澤忽然想起:“敢問道友如何稱呼?”
――他總要知道這人是不是真的有能力救主人吧?
薑采立於木門前,回頭對他一笑,溫聲朗朗:“吾乃薑采。”
她身子一旋便消失,有澤卻目中亮起,大喜:“原來是與主人齊名的不群君!薑姑娘俠肝義膽,好風采。”
“長陽重明,劍元不群。”
這人定能救得了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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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采立於一重重迷霧林前,微微吸了口氣。
她微仰頭,寒風中,青碧色的衣裙與發帶微揚,托著她修長的腰身,襯著她清明的瞳孔。她裙裾上沾著的靈月蟲似知道她要做什麼,而紛紛飛開躲避。
長身玉立的女郎站在這迷霧前,目光穿梭迷霧,知道那迷霧深處,有一重九層巨塔。那塔懸地十七丈,雲霧繚繞,塔頂供著長陽觀的至寶――“積年四荒鏡”。
曾有傳說,此鏡在穩住整片玄真界的天地法則。此鏡若長期離開,天地法則生異,整個玄真界都會開始不穩,會失去四季,再一步步走向衰落……
然而那隻是一個傳說。
對於玄真界的修士來說,此鏡更真實的作用,是開啟佛門三河川的“三千念”,溯往生,知古今,追輪回。修士若能去“三千念”走上一遭,追溯自身道體本源,出來後對自己的修為,自然作用甚大。
但是此追溯天地本源之術,涉及天地法則,不會輕易開啟。所以才將“積年四荒鏡”與“三千念”分開,由道門與佛門分彆看守。
前世,薑采走投無路時,便是想開啟“三千念”,尋一個活路;再不濟,走過三千念,她起碼可以修為提升巨大,就不會再死於諸多仙門的誅殺之下了。
那時候的寸寸淩遲之痛,至今想來,都有些本能地痛。
薑采仰著頭,靜靜等待。
當然,這一世,她不是要偷“四荒鏡”,她想開啟“三千念”也不是為了修為提升,而僅僅是想追溯自我……她薑采一世活得清醒明白,受苦受冤她從來不怕,她隻是要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麼重生的。
她要知道自己會麵對些什麼。
前世今生,往事重重,她到底還是走到了這裡,站在了“積年四荒鏡”的前麵。
當林子的迷霧有一瞬間消退時,薑采早已等著這機會,化身玄光,掠入陣中。這迷霧陣機關極多,陣法複雜,薑采在陣中穿梭,一時飛縱,一時伏地。
更有無數暗器暗門、道法打開,薑采手一張:“玉皇!”
萬般跡象,皆一劍斬殺!
這迷霧陣她前世已經闖過一次,那時候遍體鱗傷才偷得四荒鏡。也就是她盜取此鏡,才惹得長陽觀那位真仙大怒,長陽觀對她追殺吧……幸好,這陣已經走過一遍,再走一次,總比上次輕鬆。
何況這一次薑采不是真的想偷鏡,她隻是要演一出戲,當然不如前世那般儘力。
按照薑采的猜測,她未曾走到那塔前,長陽觀的人就會發現,會進入迷霧林來找她。然後,她就能說自己迷路了……薑采盤算著時,忽而整個身子一緊,她感知到危機,在地上翻滾繞開,一劍反劈而出。
“玉皇”劍卻被震開。
薑采微驚:“玉皇!”
她飛身接劍,身子在半空中一擰,瞠目看到自己方才站立的地方,一道巨雷劈下。那雷光悍然,雷如巨柱,一劈之下,方寸之地頓成焦黑。
再一道雷電劈下!
薑采飛身而躲。
雷光緊追,一道比一道快,一道比一道威力猛。
薑采險之又險地躲開,她飛躲之勢,卻快要跟不上雷劈下來的速度。她的四麵八方都雷電陣陣,劈裡啪啦電光閃爍,她被包圍住一點點往中間縮。
連玉皇劍都無法抗爭那雷電,玉皇劍微微發抖,這是生平僅見!
薑采喃聲:“總不可能是我的天道雷劫突然就出現了吧?”
不,不可能!
她前世為了提升修為,是強行渡過天道雷劫的。天道雷劫自然威猛,但以薑采當時的修為,她堪堪渡過後,那雷劫隻讓她受了些傷,那雷劫也不如現在她麵對的這些雷電氣勢可怕。
何況這雷電的威猛還在攀升。
薑采忽然福至心靈,猛地扭頭,看向迷霧林外,朝著一個方向――那是長陽觀比“積年四荒鏡”更為隱秘的地方,那是長陽觀那位真仙所居之地。
這般大的雷電之勢,當是、當是……那位真仙出手了?
薑采心裡忽然升起一個念頭:真仙要將她誅殺在此!
薑采心裡亂起,驚懼之意升騰。她自是修為高強,可她如何與一真仙鬥法?在真仙麵前,她的反抗如同螻蟻撼樹一般……薑采失神片刻,一道雷電擊中她。
她慘叫一聲,跌倒在地,地麵被砸下一道巨坑。她的道體深深一震,碎裂一小半。
女郎伏在地上,口中吐血,全身狼狽,雷電再劈時,“玉皇”劍從她手中飛出,向高空擋去。
薑采一凜:“玉皇,回來!”
玉皇若被這雷電劈中,絕無可能從中活下來。
薑采寒目凜起,迎著那雷電翻身縱起,將玉皇握在手中。她盯著四麵八方響徹的雷光,冷聲:
“便是真仙要殺我,我亦不會等死!”
玉皇劍懸於身前,薑采眉心金色光寒亮,清明萬分。周圍金光一點點亮起,薑采口中吟哦:
“萬劍之國――”
寒夜中,整片長陽觀,每位佩劍修士的劍身都開始顫動,那些劍忽而一下子離開主人身邊,不受控製地飛出屋舍,向一個方向聚起。
迷霧林中,薑采四方被劍包圍,金白色的光與劈下的雷電相抗。她的法相呈巨大的萬劍之國,萬劍齊上,向上方劈下的雷電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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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隆隆――”
天地間雷聲陣陣,烏雲滾滾,劍光起飛,金寒光與雷電光交相輝映,照亮了長陽觀半邊天宇。
修士們紛紛出來,慌亂四問:
“怎麼了?長陽觀被敵人殺上門了?”
“我的劍不聽我的話,飛走了啊。”
長陽觀的道童們安慰著大家,心中也焦灼無比。各門派的掌教出來,各自詢問發生了什麼事。
混亂中,謝春山本在屋中托腮發呆,看著百葉逗弄那隻過於活潑的孟極。他扔在桌上的青傘忽然一動,向外飛去。謝春山一凜然,衝出去:
“是師妹!”
他出去後,見劍元宮帶來的弟子們全都出了屋,紛紛包圍住他:“大師兄,我們的劍都飛走了。是不是二師姐出事了……”
謝春山心中一算,重重向後一退,悶咳一聲。他被蒙蔽了神識,霧一片,他竟然什麼都算不出來。
謝春山口上卻笑著安慰師弟師妹們:“大約是你們二師姐和人比試,開啟法相了吧。我去看看。”
眾多厲害的修士懸於半空,卻趕向長陽觀大殿,長陽觀的掌教青葉君半夜三更被拉起來。她什麼也不說,便直接帶著一群人去尋永秋君,詢問永秋君有何指示。
“鬆林雪”中,雷電再次轟鳴一聲,被有澤看護的張也寧睫毛緩緩輕顫。
有澤驚呼:“主人!”
張也寧修長的手抓住道童,氣息微弱:“發生了何事?”
道童連忙:“你昏了過去,是薑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