樹林中一處山洞,被撐了結界,遮擋氣息。
山洞中,張也寧靜坐許久,他緩緩睜開眼時,抬目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薑采的麵容。他微微一怔,發愣之際,手腕被薑采抓住。
她探查一番,微蹙眉:“法力怎麼會衰退這麼多?連調息恢複,都沒有用?”
張也寧反問:“你沒有受到影響麼?”
薑采偏頭:“受到什麼影響?”
張也寧便若有所思地抬眼,看外麵那天空中所罩的陣法一眼。薑采仍盯著他,他隻好道:“我還沒弄清楚。”
薑采發愁地看著他蒼白如雪的麵容:“怎麼辦呢?”
張也寧仰頭,他睜著烏亮的眼睛,說話聲冷淡,眼神卻無辜純真:“什麼‘怎麼辦’?難道你不照顧我麼,薑姐姐?”
薑采:“……”
她見他竟然還有心情演戲,不禁噗嗤一笑。也不知他為何這麼喜歡披重明的皮……總不會就是為了肆無忌憚地演戲吧?
她低頭,與他額頭輕輕抵一下。
少年駭了一跳,想向後退縮,薑采卻摟住他肩,不讓他躲。二人額頭相抵,先天道體的感應便是如此契合。這邊才伸出神識探頭,那邊就自動接收……都怪先天道體。
張也寧俊秀的麵容一下子紅了。
絲絲縷縷的靈力,借額頭相抵,傳入他體內,蘊著他的神魂。
好一陣子,他輕聲:“夠了。”
薑采抬目,與他垂下的眼睛對上。
寬敞道袍覆著一把清薄玉骨,少年麵容秀美,頰膚染血色。沉靜的洞中,二人如此相對,眼睛看著彼此,靜寂清和的氣氛籠罩著二人。
薑采心間一空,有那麼一瞬,她隻顧與他呆呆地,四目望著。
落木蕭蕭,白雪簌簌。他眼睛黑幽幽的,又泛著一重水光,於是便像浸在霜水中的黑玉石一般,玉潤,清澈。那清水眼中,又透著絲絲涼意,冷淡。然而,便是這樣的涼意,最為吸引人。
誰不愛天上之月,月下之雪?
薑采發現她其實有很多讚美詞可以說……但是話卡在喉嚨間,她一個字都說不出口,也不能說。
她腦中不斷地重複著“既知無用,何必妄情”。
微亂發絲貼麵,靈力讓額頭變得有些熱。二人目光一眨不眨,氣息輕微,都沒有說話。
張也寧忽地伸手,似要撫摸她麵容。
她猝不及防地側過臉,躲了過去,他的手便隻是搭於她肩上。
他沒有說話,也沒有再動。袍袖貼挨,薑采袖中手握拳,顫抖,再次強調——
既知無用,何必妄情!
好一陣子,薑采調整好情緒,才回頭對他笑。她調戲一般地伸出手,在他臉上輕輕掐一下,微笑:“你可要快點恢複靈力,彆拖姐姐後腿。”
張也寧眸心輕動,他的回應,是毫不留情地在她腰上掐了一把。
薑采嘶聲吃痛:……他可真是從來不知道輕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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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會兒,薑采向後退開一點,張也寧也調整好了自己,問:“其他人還好麼?”
薑采便與張也寧一道向外走,見靠離洞口近的地方,燒著篝火。張也寧一眼看去,見巫長夜、雨歸、謝春山,以及謝春山那位侍女,都圍繞篝火而坐,彼此沉默。
不過幾人中,還是謝春山最舒服。
巫長夜不滿地瞪了一眼又一眼,謝春山壓根不在意,他分外自然地享受百葉為他煮的清茶……隻有他有這種待遇。
其他人法術變幻出來的茶水,哪有真正的茶水清冽?
薑采笑:“師兄走哪裡都不忘享受啊。”
她微微看百葉一眼,半試探道:“百葉這麼能乾,我都想接走用兩天了。”
謝春山一把摟住旁邊侍女的肩,仰頭麵對從後麵過來的師妹,笑吟吟道:“那可不行,你家師兄離開了百葉,就徹底成廢物啦。”
他抱怨道:“你們也真是的,剛來就打架。為兄還想好好睡幾天,卻被你們連累得不得不亡命天涯。”
薑采不理會他,她拉著張也寧一道坐下。張也寧好似很虛弱,他頭輕輕地靠在薑采肩頭,薑采坐得筆直,卻沒有躲避。她還分外照顧他,為他捧了一盞茶喝。
謝春山哀嚎:“師妹,這是我的茶!”
薑采:“借一點兒又有什麼關係?”
張也寧捧著茶水,低頭酌一口,他撩目,與謝春山對視一眼後,少年唇角輕輕勾了勾。
他依然恬靜無比地抱著他的茶,慢悠悠喝。既是因為氣弱體虛,也是因為暫時不想演戲,他便隻是乖乖地靠著薑采休息。
薑采大度,絲毫不在意張也寧靠著她休憩。見其他人不是富家公子就是富家小姐的架勢,她乾脆任勞任怨地撥動篝火,讓洞中更暖和一些。
她感覺到謝春山的目光向張也寧方向瞥了一眼,就移開了;百葉始終低著頭煮茶,眼皮不抬;雨歸抱臂孤坐,麵容蒼白,她輕輕看張也寧一眼,有些奇怪,卻也沒說什麼。
雨歸曾經在人間見過重明,那時的重明便是張也寧,還是她請下凡塵的。眼前這位……她自然當做是張師兄和薑師姐一起來了。隻是不知道張師兄為什麼要用分化身……也許是和師姐之間的情趣吧。
表情最精彩的,還是巫家少主巫長夜。
巫長夜震驚又糾結,一會兒看看其他人,一會兒看看薑采,最後又長時間地盯著那個重明——
這不是什麼私生子吧?這就是張也寧本人吧?!
要不是張也寧本人,誰能武力值那麼高,和薑采兩個人就把那些女修給全攔住了?要不是張也寧的話,那青龍長吟又是怎麼回事?那青龍長吟,不就是張也寧的“青龍鞭”麼?
可是如果是張也寧本人的話,薑采就不提了,其他人怎麼一點疑問都沒有啊?沒有一個人奇怪啊?
而且重明這個陰陽怪氣的性格,和那個大家都認識的張也寧也不一樣啊?就算是分化身,也不用性格差距這麼大吧?這意義何在啊?
媽的……他到底是不是張也寧啊?!
巫長夜臉憋得通紅,他想發問,但是見其他人一副老神在在的樣子,他忍不住想:我若是問了,豈不是代表我很蠢?彆人都知道的,就我不知道,還問個不停?
不,我也不問。
做好了決定的巫長夜,鎮定地坐著,搶了謝春山一盞茶。
薑采奇怪地看他一眼,她本想借巫長夜的發問,把張也寧的底與大家透一透,讓大家心裡有個底。但是巫少主一副“胸有成竹我沒問題”的模樣,讓薑采撓了撓臉,無聲一笑。
薑采要開口,巫長夜連忙推雨歸:
“喏,重明現在也醒了。咱們現在都是一條船上的蚱蜢了,你總可以告訴大家,這芳來島到底有什麼秘密吧?”
雨歸被他一推,卻也不惱。她已經出神了很久,她早就想說了。她緩緩抬目,篝火照著她清秀明麗的麵孔:
“我原本不想說,覺得沒意思,牽扯又太大。但是既然已經連累到大家了,我隻能告訴大家……不知道師姐你們,以為我是什麼呢?”
她微微垂下眼,麵色帶幾分難堪。
薑采和謝春山斟酌字句時,巫長夜不耐煩道:“你是爐鼎!大家早就知道了!”
雨歸:“……”
她的一腔羞憤,才到麵上,就被巫長夜無所謂的大聲嚷嚷給凍住了。其他人雖對巫長夜的無所謂態度驚了一下,卻都沒說什麼。
雨歸這才苦笑:“原來你們都知道了……但其實,爐鼎兩個字,並不能概括。”
她側頭,看著洞外淅瀝的雨。雨滴滴答答,天地間潮濕無比,如同她這些年的心境一樣。她籠著手臂,卻還是覺得冷。她蜷縮身子時,一道厚裘披在了她身上。
她仰頭,看了巫長夜一眼。
巫長夜麵無表情:“彆看我,我的幻術太逼真,我自己知道,不用你誇。”
雨歸微微一笑,柔聲:“多謝少主。”
厚裘緩解了她的冷,篝火將她纖細的影子照在山壁上。火光搖曳,雨歸輕緩說道:
“四大仙門中,各有異能。長陽觀論道長生,劍元宮劍修無敵,巫家織夢術無雙於世……但是你們知道,芳來島最厲害的,是什麼嗎?
“芳來島最厲害的,是‘逆元骨’‘無生皮’。
“無生皮供養逆元骨,抽取無生皮的生機給逆元骨,從而造就頂級厲害的修士。這種功法中,無生皮要求陰氣重,逆元骨要求陽氣重,是以女人當無生皮為多,男人作逆元骨為多。
“天地間的靈氣是有限的,每個人的資質是有限的。若想改變資質,想要逆天,便要去修‘逆元骨’。芳來島與很多門派有這樁生意的……芳來島提供‘無生皮’,供養其他門派的‘逆元骨’。這些‘逆元骨’,多數是新出頭的、看上去很厲害的、可以和四大門派一戰的修士。這種培養出來的逆元骨,被選入去三千念,都不是沒有可能的。”
雨歸聲音寥落,她想到了自己在三千念中遇到的那個修士。正是因為那個修士死了,她才想起還有很多人知道自己的過去……她要出去曆練,便是想將那些人都殺乾淨。
他們是“逆元骨”啊!是盜走了無生皮所有生機、斷絕了無生皮修仙路的“逆元骨”。
如何不恨?
薑采道:“但我一直以為,芳來島的修士都很厲害,看著不像無生皮。”
雨歸嘲諷道:“身為‘逆元骨’的養料,若是不加速修行,當自己生機被徹底抽取乾淨後,就是身死道消,誰也救不了。如此,哪個‘無生皮’不用功修行?然而,不是所有人都有那種天賦……像我這般本身天賦不好的,成為‘無生皮’,便是我的死期。
“若不想死,隻能逃。”
巫長夜瞠目結舌,他張口又閉口,好久後,他澀聲:“你是說……這世間抽取你們生機和修仙機緣的人,其實非常多?隻是我們不知道?”
雨歸落落點頭。
巫長夜站起來,怒聲:“荒唐!如果真那麼多,不可能一點消息都傳不出來!芳來島是四大仙門之一……”
雨歸尖聲:“你以為四大仙門之一,是被誰拱上去的?大家都要芳來島閉嘴!”
巫長夜:“這麼多人,不可能全都閉嘴。隻要有人……”
雨歸:“無生皮是永遠不可能忤逆逆元骨的!你以為誰都像我這樣,出門就能撞上大師兄,得到大師兄庇護麼?你以為我的體質被知道後,所有人都能像大師兄一樣不碰我麼?”
巫長夜麵色青青白白,他看向謝春山。
雨歸眼中含著的淚滴滴欲墜。
謝春山:“看我乾什麼?”
他無辜攤手:“你們不要多想啊……我隻是知道雨歸的體質,但我並不知道她是什麼‘無生皮’啊。我隻是把她當絕頂爐鼎看的……我這個人嘛,就是愛心有點太多,見不得女孩子受委屈。”
百葉在旁涼涼道:“公子確實對女孩子們特彆好。”
謝春山瞪她一眼:“閉嘴吧你。”
他們這般吵鬨間,張也寧不動聲色地看一眼薑采。薑采表情淡漠地靠著山壁,沒有意外,沒有憤怒,她好像在想一些很遙遠的事情。薑采過了一會兒,察覺張也寧的目光。
她開了口:“那麼如今的情況,是芳來島要展開報複,不願意再當‘無生皮’了?”
一道清潤的聲音自外傳入:“是,芳來島要成為‘逆元骨’,不作‘無生皮’了。”
薑采和張也寧同時站起,薑采自是凜冽,張也寧身上虛弱的氣息登時一收,他落落而立,根本看不出他有受傷。
巫長夜等人慢半拍站起來,各持武器,警惕地看著洞口。
一道人影從洞口進入,是那戴著麵具的黑衣青年,長水。
長水對他們的戒備並不在意,他依然是木然的,卻字句清晰:“諸位彆在意,其他人被我引去其他地方了。這裡沒有地方是我不知道的……即使你們開了結界,我也能輕而易舉找到。”
張也寧眼皮一掀:“閣下似乎在芳來島中地位很高。”
長水沒有回答這個問題。
他隻道:“幾位不要聲張,莫引來人,我帶你們出去芳來島。”
薑采眼中含笑,語氣放鬆,身姿卻筆挺:“幫我們做什麼?”
長水看向她和謝春山。
他依然用波瀾不驚的聲音說道:“島主瘋了,逆元骨和無生皮逆反的修行,會害死太多人。島中人跟著島主一起發瘋,能夠阻止的,隻有你們這些外來客吧,尤其是二位。
“劍元宮的不群君,薑采薑姑娘;還有春山君謝公子,少島主曾經的……未婚夫。”
謝春山用扇子蓋住臉,扭過臉哀嚎:“能不提那事麼?”
巫長夜驚疑:“艸,不是吧?你們這每個人怎麼都一身秘密啊?薑采,你可不要告訴我你也有什麼了不起的身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