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於地磚上的盛知微低低而笑,她幽聲:“薑姑娘,愛人為救你而死,他死在你麵前、你救不了的感覺,你如今懂了麼?”
薑采冷目看她。
薑采冷聲:“我與你不同。”
哪怕玉皇劍再無法用處,哪怕張也寧的分化身已死,她隻閉目一瞬,就重新調整好了自己的情緒,再次變得傲然不可摧。她縱身赤手襲殺時,盛知微手劃出一片弧光,擋住了攻擊,將二人隔開了。
盛知微淡聲:“自然不同。你沒有像我這樣,從來看到的,都是芳來島的恥辱。你沒有像我這樣,舉目皆是敵人,每個男人都是潛在的仇人。
“五千年的恥辱……你沒有經曆過,你自然不懂。
“你道心堅定,萬死不催;我不一樣,我沒有道心。”
海水漫延,漲高得很快。薑采攻擊她劃出的那道結界壁,而她坐在海水中,垂下頭,道:“這個修真界,對我們太殘忍了。我不想和你們在一起了。
“但是你們送了我一場好夢——織夢術,真是世間最美的夢。夢中的盛知微和江臨誰也沒死,隻是要逃,已經很好了。”
薑采一下子愣住,明白了:
“夢中那個一直隻看不出手的高手,原來是你?你如何入的夢?”
盛知微沒有回答她,在這一刻,她麵容清雅,褪去了癲狂。她自顧自說:“薑姑娘,其實你們是好人,若是這個修真界的話語權在你們手中,也許事情不會到這一步。
“可是你們沒有早來一百年。
“我很感激你們,島中的盛知微感激你們相救,我亦感激。日後再見,不管你我如何為敵我,我芳來島女修,都會為你們幾人退避三舍。
“薑姑娘,回去吧。”
她念出咒法,最後一重術法催動,薑采與昏迷的巫長夜被她推出大殿時,她同時襲向芳來島最外的古陣法上。
高空上,皓月消散,人心惶惶。謝春山和雨歸等人帶著那些虛弱的修士們正焦頭爛額,巫展眉搖搖欲倒時,突見頭頂的星河破開了一個裂縫,陣法開了。
眾人喜極而泣:
“我們能夠出芳來島了!”
與此同時,整個島轟然入海,消失在了他們視線中。
謝春山一凜:“阿采!”
他反身化光入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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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座芳來島沉入蒲淶海,漫無目的地飄落。
大殿被海水淹沒之後,盛知微一直閉目坐在海水中,睫毛沾著水霧,麵頰上浮起細碎的水泡。姑娘發絲散於水中,染血的衣袍也如繁花般在水中飄蕩。
盛知微昏睡間,夢到了以前發生過的故事——
在魔域的時候,那裡太嚇人,她總是哭叫。可她是修真界正統修士,若是被魔域的魔物們發現,便會很快被吃掉。
於是,江臨每次出門辦事時,都要與她交代:“我們玩捉迷藏的遊戲,你躲好了,我回來找你。”
幼小的盛知微總是相信這樣的謊言,乖乖地、安靜地躲在黑暗中,等著他回來找到她。
……如今整座芳來島飄向黑暗,周圍已經夠黑了,夠靜了,她躲得已經足夠遠了。
他何時才回來找到她呢?
夢中未必丹青見,人間久彆不成悲。漫漫海水覆蓋,整個島的女修,皆倒在各地沉睡中,任由芳來島將她們帶去未知之地。
她們已然拋棄先島主盛明曦,全身心地跟隨新的島主盛知微。
五千年的恥辱,她們已然受夠;無論盛知微將她們帶領去什麼方向,不會比五千年的恥辱更差了。
昏昏沉沉間,一重魔氣包圍住盛知微,將她喚醒。盛知微睜開眼,見一麵容妖媚、氣質頹靡的女子俯身飄來,白皙手指撫摸她麵頰,女子露出揶揄的笑。
之前,盛知微便在島中見過這女子,這女子送她入夢。
盛知微喃聲:“你是何人?”
於說微笑:“你一直在找的人啊。”
盛知微:“我在找誰?”
於說:“複活江臨的人,不是麼?”
盛知微身子一顫,眼睛瞠大,瞳孔顫動得厲害。因為經曆,她從來不害怕魔;發現自己被魔氣包圍時她也無懼。她從來沒真正問出這女子的身份,但是這女子說自己可以複活江臨。
盛知微脫口而出:“不可能!他的道元……已經被我弄散了。”
於說自上飄來,發絲飛揚,麵容如魅。她陰邪,又美豔。這頹然美,讓她眉目又染上了三分不容侵犯的聖意:
“你帶著整座芳來島來投奔本座,本座很滿意。
“本座便是整個修真界都在提防的魔——魔子於說。”
她撫摸盛知微麵容,笑吟吟:“我很多年沒有自如行走修真界,永秋君對我實在逼得狠啊。如今我剛剛蘇醒,實力不夠啊……我想要一副自如行走的身體。你可否將你的心送給我?作為報答,我幫你複活江臨。”
盛知微怔然,道:“你在哄騙我。世上沒有複活之術。除了真仙,除了永秋君,沒有人有能力複活一個人。”
她曾以為無生皮能留住江臨,卻發現並不能。所有複活過來的,都是假的,不是真正的那個人。
於說嗤笑:“永秋君算什麼真仙?”
盛知微睫毛一顫,於說對她低笑:“神開三天,佛說三世。隻是這一天的江臨死了而已……我幫你從其他天中借一些道元,幫你從時光長河中勾回他的神魂,重新幫你複活他。
“我複活他,你為我做事,把你的心給我。這個交易,公平不公平?”
盛知微半晌道:“你不是哄騙我?”
於說似笑非笑:“我從不騙人。”
她又歎息般地:“而且我欠江臨一個恩情……”
她忽地嘖一聲,因聽到巨大落水聲,從遙遠的數裡之外傳來,她法眼已然看到一條白龍入水。
於說頭疼抱怨:“這個龍女,怎麼又追來了……”
然她轉而眼波流轉,笑嘻嘻地挑了一下盛知微的下巴:“不過我如今有了你的心,就不怕她了。龍女倒是很可愛,但是天天喊打喊殺,就不太可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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芳來島覆滅,沉入蒲淶海,謝春山等人從芳來島出,引起了整個修真界的轟動。
不少門派都發了慌,前去四大門派那裡堵門相問。而麵對他們虛偽的嘴臉,嘴上關心芳來島,心裡不知是不是在可惜“無生皮”的消失,謝春山心裡一陣陣疲累。
薑采沒有回劍元宮,謝春山隻好先帶著複雜的心情,去麵對那些問話的長輩——
將芳來島逼到這一步的人,誰不是凶手呢?
世間因果循環,總是報應不爽。
在修真界引發震動的時候,薑采覺得太累了。她第一時間竟然沒有返回門派去處理後續事宜,她屏蔽了神海中響起的所有詢問聲音,不理會任何人的問話。
日落下,星海如銀。
她坐在沙灘上的巨石上,遙望著芳來島曾經存在過的地方。
海風吹動衣袂,頭頂星河彎曲迂回,如一條銀帶向上飛騰。薑采一邊飲酒,一邊凝望遠處。
芳來島事畢,可她知道這一切都隻是剛開始。
自蒲淶海分開修真界與人間,千萬年來,修真界已經積累了太多的惡,太多的混沌。所有的惡念不斷積累,到天地承受不住的時候,便是魔的誕生。
魔自惡念中誕生,然在魔中,也分為了太多的不同。
有人身為魔,心無魔;有人身正道,心生魔。誰又說得清什麼善惡正邪?
而待魔氣與靈氣對抗,積累到極致之時……又會發生什麼呢?
薑采靜靜坐著,越是飲酒,越是清醒。她腦海中一遍遍濾過芳來島發生的那些事,一時間想起女修們為護神像而隕滅的場麵,一時間想到夢中盛知微帶領女修們向她俯身承諾,一時間想到盛知微最後用結界隔開他們,為他們打開了出島之路……
這個世間,善惡皆在一念間而已。
恍然間,天邊星河蜿蜒向上時,一輪明月出現在了星河的儘頭。沙灘邊風大,薑采喝酒喝得迷糊,心神放鬆至極,並未注意到天邊的異象。
直到月華之光皎亮,耀人眼目。
薑采用手背擋眼,抬頭,看到白衣“仙人”出現在明月前,衣袂飛揚,他踏月掠星,自高空中走下。
薑采靜靜地看著。
她看著張也寧從月光中走下,一步步向她走來。也許是意誌消沉,也許是酒喝得太多了,薑采颯然無比地後仰身,手撐在巨石上,眯著眼看他。
張也寧立在了她麵前,垂目望來。
月下飛雪,君子清玉。這般仙人之姿,誰不心動?
薑采低下頭,躲開他目光,她心裡覺得許多寥落,傷懷,狼狽。
她淡聲:“夢裡殺你,我對不住你;現實中分化身重明死,亦是我對不住你。你要不殺我幾次吧。”
張也寧沉默良久。
她覺得她好像很久沒聽到他的聲音了,他聲音緩緩響起時,她心裡竟生眷戀,如同紛紛雪落。她聽到他說:
“你在夢中時曾說,你想要月亮永懸不落。”
薑采心一空。
她按在巨石上的手指蜷縮,難以言說的心情讓她頭更低。她不言不語,聽到他說:
“你將我比作月,你知道在我心中,你是什麼嗎?”
薑采一點點抬起眼。
他道:“我期爾似明朝日。待明朝,長至轉添長,彌千億。”
他伸出手來,素白手指停在她眼皮下,乾淨,修長。
薑采眼中星河流轉,光華一點點亮起。她一手提著她的酒壇,一手伸出,搭上他的手。
刹那間,張也寧身後向上飛斜的半空中,他的神海被他兀自分出,化成實象——
少年張也寧盤腿坐於蓮花池中,湖泊碧綠瀲灩,蓮花叢叢葳蕤,玉白之光流轉,已有很多花骨朵悄悄綻放,芳香細微。
張也寧道:“薑采。”
他身後光華萬轉,少年重明閉目端坐,道體與本體相通,月華為帶,華亮盛美。他道:
“幫我渡情劫吧。”
薑采的回答,是她閉上眼,在她身後向上飛斜的半空中,如同蝴蝶展翅一般,一個巨大的半弧狀神海被她分離出來,化為實象——
已經有了裂縫的玉皇劍懸空之下,少女薑采坐於劍光下,她的身體被藤蔓包裹,綠意蔥鬱,蜿蜒向上,蓬勃間,花骨朵藏於枝蔓間。
漫天銀華,皓月在空,劃破銀空。
——“那輪皓月啊,人曰,不可依戀。”
“可我想要依戀。”
——“既知無用,何必妄情。”
“雖知無用,卻想妄情。”
——第二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