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追立在王座旁,清冽白衣與這裡的重重魔氣分外不契合。她側過頭,讓自己不要聽那些魔修們的慘叫聲。然而她麵容蒼白,睫毛顫幾下後,仍是忍不住:
“於說,你殺夠了,可以了。”
於說手指卷著一綹烏發,側著眼看她,媚波橫生。整個魔修們被不斷殺伐的過程,她都不在意,她一直在看的,就是辛追的反應。龍女冷淡到極致,終於忍不住開口求情,於說噗嗤笑出聲。
於說慢悠悠:“這些都是魔,和你天生對立。你莫不是跟我久了,把魔修們當自己人,居然會同情了?這可不好啊龍女,你這般,日後還怎麼回修真界?”
辛追望她,淡漠:“你與我神魂綁定,我還能回去修真界麼?”
於說眉目瀲灩旖旎,她輕飄飄吐出一字:“能。”
辛追一怔。
於說下一瞬笑得花枝亂顫:“隻要修真界還相信你的忠誠,相信你沒有被魔心所染。”
她哈哈大笑,笑中,眼神卻一點點冷下去:“我從來沒攔過你,不許你回去修真界啊。我也沒有逼你墮魔,讓你被魔氣侵襲啊。百葉丟失,我也沒有算在你頭上……我對你這麼好,但是修真界相信我沒有逼迫過你,相信你還是以前那個高潔不可侵的龍女,你師父還會留著你嗎?”
於說笑盈盈:“辛追,你師父留著你,就是為了對付我。一旦我被滅,他就不會留你。到時候漫天誅殺都是對著你……龍女,不如跟著我墮魔吧。姐姐教你修魔……魔也有成神路的。”
魔也有成神路!
辛追覺得自己觸碰到了自己從未知道的領域。她問道:“魔如何成神?天道怎會看著禍害世間的魔修成大道?這太荒唐了。”
於說慢悠悠坐回去,淡淡道:“說明天道也是有眼睛的。真以為天道偏向正統修士?天道對所有人,都是一視同仁的。不然……魔疫無歌這樣的東西,怎麼會誕生?”
辛追出神,若有所思。她問:“你……找到無極之棄了?”
——閉關這麼久,讓魔北王逃脫,於說出關,一定是有所得的吧?
於說不回答,於說仍笑嘻嘻問之前的問題:“你不怕你回修真界後,你師父殺了你麼?”
辛追淡聲:“與你無關。我不受你引誘。”
於說嘖嘖兩聲,起身走向辛追。她與她貼著麵,伸指掐一下龍女的臉。龍女不悅後退,於說目光柔轉含笑:“好嘴硬的龍女……你就不好奇,你師父讓你對付我的原因?”
辛追:“師父自有師父的安排。”
於說冷笑:“錯。因我曾被一龍女救過,你師父賭我會對救命恩人的後代網開一麵,他送你到我麵前,即使你對我殺心滿滿,我也不忍心殺你。”
辛追眉目一洌,清泠似雪,寒氣逼人:“魔物休得詆毀我師父!”
於說手搭在她肩上,她根本推脫不得。於說手指緩緩勾勒辛追的眉眼,絲絲縷縷。於說望著辛追美麗的麵孔,慢悠悠:
“龍的壽命極為漫長,真論起來,不成龍神前,你們也不過是妖修。妖修的修煉本就慢,你們龍這種壽命悠長的生靈,修煉更是和那金鼎龜有一拚,一個賽一個地慢。
“你們初始都是妖身,都不能幻形,不能說話。你有緣跟著永秋君修行,比其他妖修,修行速度應該會快不少。這是你的幸運。龍女,你多久能化人形,多久能開口說的話?”
辛追被她抵著,她美豔的麵容放大,眼神魅惑,整個人如罌粟般。辛追知道她在誘惑自己墮魔,她秉持道心不為她所惑,但她依然會聽住她的話。
辛追雖沒有理會,但她垂下的顫抖的眼睫,表示她在聽於說的話。
於說便不在意,仍笑著說下去:“在你能夠幻形之前,你都是跟著永秋君。永秋君對女子相貌的欣賞品鑒,一定會影響到你。每個妖化形,都要挑選好自己最喜歡的皮相……龍女,你確定你靜心雕琢的自己的臉,沒有受到你師父影響麼?”
辛追意識到她要說什麼了,她肩膀顫抖,轉身要走,被於說扣住。
於說逼迫著她,讓她聽下去:“你師父就是要你幻形出的那張臉,和當年救過我的那位龍女一樣!你從一開始,就被你師父培養成殺我的工具……他從不關愛你,從不在意你的死活,從不憐憫於你!
“他唯一承認的關門弟子,是張也寧,不是你。他靜心培養的弟子,是張也寧,不是你。明明你入門更早,但是修真界有幾人知道你,又有多少人仰慕張也寧?
“你視為父親的永秋君,你願為他舍生取義,深入魔域也不在乎……當你被迫與我神魂相連,被我留在這裡時,你的師兄,卻快成仙了!
“你便一點都不嫉妒,一點都不怨恨麼?”
辛追厲聲:“閉嘴——”
一道渾厚無比的琴弦撥出,砸向於說。於說閃身後退,法術反擊,但再一波琴聲響起。於說狼狽後退幾丈,二人對招數十,宮殿亂瓦飛斜,數名魔修同樣被琴弦揮打砸出。
於說最後被琴弦擊得悶哼一聲,她抬頭時,嘴角滲血,眼眸幽黑。
辛追麵容蒼白,唇下同樣滲血。然她手中持琴,後退一步長身而立,白衣飄然,手指扣於琴弦上,望著於說的目光,寒意如冰雪。
於說挑眉。
下方跪著的魔修們大氣不敢出,敬佩這位龍女竟然敢在魔子麵前動手。下一刻,通報聲自外慌張又驚喜地傳來:“尊主,魔北王回來了!她說效忠您,任憑您處置。”
辛追吃驚。
於說微笑:“怎麼樣,龍女?我說過,百葉是我妹妹,你有心放走她,她還是會回來……”
她低喃之聲陰沉詭譎:“她逃不過我們的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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修真界的尋常山穀,山洞之下,張也寧和薑采坐下。
天氣不好,外頭淅淅瀝瀝飄了雨。一重寒氣漫上山穀,薄薄的烏雲下,天光泛冷,滴滴答答的水滴聲中,鬆濤沉海,壯麗朦朧。
山空鬆落,幽人不獨。
張也寧坐在靠外側的洞口看了一會兒雨,薑采在旁翻她的乾坤袋。她嘀咕著“在哪兒呢”“這本不行,太露骨了”“這本也不行,太假了”……張也寧恬靜無比地在旁坐了很久,覺得山中氣氛很是安靜,讓他放鬆。
他倒很喜歡這般靜靜依偎坐著、什麼也不做的感覺。
偏薑采覺得既然二人在一起,那便一定要抓緊時間做點什麼,才能不浪費時間。
薑采抬頭迷惘,手中拿著幾本烏靈君的八卦書:“之前打殺時,乾坤袋毀了,弄丟弄臟了很多書,看起來不中用。你那裡還有麼?”
張也寧沉默。
薑采本不抱希望,隨便一問,誰知道張也寧默然地、竟真的遞過來了兩本書。
薑采:“……?”
修士看書速度自然快極,一掃之下內容便大概看了一遍。薑采隨手一翻,萬分吃驚。她抬頭更加迷惘:“這什麼?怎麼看上去,像是我拋棄了你,你追殺我的故事?”
張也寧:“……就是你以為的那樣。”
薑采喃喃念道:“不群君風采卓卓,眾人仰望間,皆又氣又駭。重明君氣急恨急,哇地一張口,一口血吐出。想她成親也罷,新郎卻不是他。他一劍刺出……”
薑采皺了眉。
她道:“錯了,你不用劍的。”
張也寧沒說話。
她又道:“這劇情……怎麼有點耳熟?修真界難道這麼傳遍了麼?”
她抬頭看張也寧,疑問重重。張也寧彆過臉,道:“我什麼也沒說,與我無關。”
薑采又氣又笑,她垮下肩搖頭,心想經過烏靈君這麼一頓編排,恐怕整個修真界都在津津樂道張也寧慘遭拋棄的事跡了。她打起精神,心想算了算了,大家都知道烏靈君胡編亂造,應該不會信的。
不過張也寧拿出的這兩本新書,字跡清晰,能夠操作的地方還不少。薑采跪在地上,翻到了自己想要的地方,連忙把書放下,招呼張也寧:
“快快快,我們照著學。”
張也寧側目一望,見書上寫:“他握住她手,心中當即一蕩,過往萬般滋味在心頭,讓他如何能舍?”
張也寧:“……”
薑采伸出素長的手,落在張也寧眼皮下。她寬和而自然,照本宣科:“試著握一下手吧。”
張也寧:“……”
薑采提醒他:“我們在幫你渡情劫,請你配合一點。你若不配合,我就要懷疑你不想渡情劫,另有想法了。”
張也寧慢吞吞:“我隻是覺得,你這方法,恐怕沒什麼效果。我整日見烏靈君仗著張嘴胡說八道,卻未曾聽說他是情場高手,風月常客。你從他書中學習,恐怕學不到什麼。”
薑采一滯。
她卻道:“烏靈君看遍八卦,必然比較有經驗。你莫要諱疾忌醫。請伸手。”
張也寧默然片刻。
薑采玉白的手在他眼皮下懸了半天,她耐心等著,他終是心裡一歎,不情不願地伸手,握住了她的手指。二人手指碰上,皆輕輕顫了下。薑采偷看,見張也寧麵色無波。
他握著她的手,緩緩地將她的手搭在他膝上。碰上時,她手指在他膝上點了一下,他躲了一下。
薑采:“對不起。”
他彆過臉看外頭,兀自漠然:“沒事。”
山間潮氣重,天光濛濛,洞中氣氛乾澀。
半晌,薑采問:“可有心間一蕩?”
張也寧淡聲:“沒有。”
薑采疑聲:“……也許是握的時間太短,再試試。”
張也寧淡淡“嗯”一聲,二人低著頭,一道去看他們交握的手。
張也寧看她手指纖長,指腹有繭,天然適合用劍。他心中模糊地想到她耍劍時的風采,那把玉皇劍在她手中,催天毀地。
薑采看他手指素白,泛著玉白的光,骨節似乎都有些冷意。她想他這雙手施法時的姿勢,各種浩瀚道法由這雙手揮出……
二人皆有些出神,思緒飄遠了。
好一陣子,二人回神,對望一眼。
薑采訕訕地收回了自己的手:“看來沒什麼效果。”
她心裡抱怨他鐵石心腸。
他不言不語,默然而坐,餘光看她又去翻書了。
薑采皺著眉翻來翻去,一會兒,她又翻到一處進展。那書中張也寧隻是看了薑采一眼,便受不了地將她抱入懷中,情難自禁,潸然淚下,說愛慘了她。
薑采咳嗽兩聲。
張也寧垂目看到了,唇角輕輕一翹。
薑采:“試一試吧。”
她抬目,向他望來,眸心漆黑,光華洌冽如水。張也寧姿勢也未變,他保持著靠著山壁的動作,就這般淡淡回望,沒什麼多餘反應。
二人對視片刻。
薑采輕聲:“許是時間不夠。”
張也寧不說話。
再過了許久,薑采見他仍沒有什麼反應,她終是挫敗,想看來對視對他也沒用。她移開目光轉過肩,要繼續去研究書本。身後伸來一手,攔住她的腰,將她拽入了懷中。
她猛然被拽,被他轉過肩。他低頭,氣息壓來,蓮香入唇。
纏纏綿綿,潺潺雨落。
薑采手指勾住他衣袖上的雲紋,因他而顫抖。她被迫仰頸,與他交觸。她被抱入他懷中,被他扣住肩按下去。
有火在簇簇點燃,有水聲淅淅瀝瀝。如登雲端,如墜深淵……暈然間,她恍惚問:“你動情了麼?”
張也寧問:“你是傻子麼?”
薑采模糊地親他鬢角,誘拐他一般:“我覺得那些對我們都沒什麼用,不如……”
她手勾他衣帶。
他模糊的:“好。”
她眼中光驀地一亮,抬起看他,銀河燃火,星火燎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