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薑采體內靈氣開始潰散時,魔氣占了上風,依舊維持著她站在這裡。眾修士驚愕呆滯,怔怔看著這女修身上滿滿魔氣……他們知道她早已墮魔,他們卻是第一次看到。
瑟狐歡呼:“尊主殺光他們!”
修士們紛紛後退,給薑采讓路。
她向前走,手中玉皇飛回她手中。她眼睛盯著上方的永秋君,餘光看到在永秋君的話語下四周開始對她態度微妙的修士。她心中浮起荒唐感,也第一次覺得疲憊。
這亂哄哄的世間,敵我不分,神魔莫辨。
這不是張也寧為她辯護後、還她清白的修真界。他所維護的,他師父恨之。他想保護的,他師父除之。他因為織夢術而受傷、不得不在夢中療傷的時候,永秋君在外,已經將這公平要重新推翻。
薑采眸底無情,哂笑一聲。
她握劍的手用力,將所有淩亂的情緒重新壓下去。
薑采重新騰空飛去,劍光如同呼嘯罡風。她的攻擊與於說的攻擊撞上,火光四濺。二女戰鬥間,永秋君跟上。薑采目光與永秋君在此對上一瞬。
二人皆知,他們之間的仇,才剛剛開始。他要殺她,她亦反擊。
哪怕是仙人要殺她,她也不會聽之任之!
永秋君目色加深,幽幽哂笑一聲,視線回到了於說身上。
於說哈哈大笑:“好精彩的一幕……永秋君,你是裝模作樣慣了,還沒殺掉我,就給自己多一個敵人。哈哈,你的傲慢,終將付出代價!”
她最後一句,應著天上雷聲重重,自天外而來。天地間如此異象,讓永秋君神色大變。
永秋君比誰都清楚天地異象代表的意義,他毫不猶豫地用道法打斷於說,於說身後是薑采的劍。於說施法和他們周旋,她受了不少傷,身法已經開始凝滯,而她一身血,竟微微笑:
“我快蘇醒了……永秋君,怕不怕?想好對付真正的我的手段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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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蘭圖化出原型金鼎龜落於蒲淶海上,馱著玉無涯和謝春山,一同趕往巫家。
通過蒲淶海直往北域,是最快的通行手段。隻是因蒲淶海連通魔域,平時修士們不敢擦海而走,要小心翼翼。但金鼎龜是世間唯一不懼怕蒲淶海的生靈,遇到魔穴,金鼎龜是唯一不會被吸進去的生靈。
玉無涯和謝春山趕往巫家,倒真需要賀蘭圖。賀蘭圖趴在海上,一邊快速揮動四隻短腳遊水,一邊豎長耳朵,聽著玉無涯和謝春山的談話。
玉無涯長身昂立,身著貂裘。白色絨毛托著麵頰,她一貫的柔和虛弱,卻在小輩麵前維持著長老的身份,立於龜的最前方,掌舵著方向。
謝春山就隨意很多。他亂七八糟地坐下來,把青傘變成了一把扇子給自己扇風。玉無涯和他說了如今的情形,謝春山眨眨桃花眼後瞪直:
“長老的意思是,我們去助師妹?這,就我們兩個,是不是不太夠?”
他倒不怕死。他是覺得枉死沒必要。
玉無涯溫聲:“仙家鬥法,我們尋常修士加入其中,很難起到作用。然而阿采是失了劍骨的……我並沒有信心能幫她打敗敵人,此去巫家,不過是想將劍骨重新還給她。”
她憂心:“希望劍骨回來,能救我的徒兒。”
謝春山緩緩道:“當年,長老也這般助過傲明君嗎?”
玉無涯回頭看他。
謝春山用扇子蓋住半張臉,他垂下眼,睫毛上翹間,分明幾分陰鬱,卻仍用輕鬆的模樣掩飾這一切:“如今是神魔大戰再次開啟。五千年前,也有一場神魔大戰。長老那時候,與傲明君是聯手嗎?他受了傷,你可曾希望他活下去?”
玉無涯失笑。
她道:“他死於道心不穩,道體被毀。
“我素來不喜傲明君此人。自很久以來,他便不愛說話,心中藏著的事卻不少。公主死後……一萬年前,公主死後,他便變得更加陰鷙,離開了我們。”
謝春山唇角繃緊。
玉無涯搖頭。
她陷入對往事的回憶中。
良久,她慢慢說:“你是否知道,傲明君畢生,都追慕一個人,他一直追慕一人,那人……”
謝春山閉目,感受到心臟傳來的痛意。
他再次睜開眼,睫毛掩去眼中情緒,隻有握著扇柄的手因用力而發白:“他畢生愛慕百葉公主,我已經知道了。”
玉無涯詫異地看他一眼,半晌才點頭。她並不知道謝春山曾經身邊有個叫“百葉”的侍女,對於她這般長老來說,謝春山身邊的仆從,她向來不注意。
她隻回憶道:“一萬年前,他在公主身邊,是一個普通至極的馬奴。他被公主一手提拔,漸漸成了公主身邊的侍衛。公主後來修仙,他亦跟隨著公主一起。
“後來,出了一些事,公主為大局考慮,以身殉道,就那般死了……傲明君便不知所蹤。再之後,蒲淶海開,人間和修真界分開。我在世間獨行,後來漸創了劍元宮。永秋君是仙人,他扶持著長陽觀建起來。
“我因為和永秋君有些舊情,又因為不信任永秋君,再加上世間修士多多少少良莠不齊,能指導我修行的,隻有永秋君。我便經常會找理由去長陽觀,試探永秋君。那時候,傲明君消失了很久。”
她說起這段,目色有些複雜。不過因她背對著謝春山,謝春山隻能聽到她聲音溫潤,卻看不到她眼底的情緒。
謝春山壓著情緒問:“他再出現時,便已經是那個一手創建芳來島的傲明君了嗎?便已經開始殺毀世間男修的修行生機,反哺給女修?他已經變得……那般厲害了嗎?”
玉無涯:“不是。
“我再一次見到他,是那年永秋君剛剛修好‘積年四荒鏡’,恢複了天地間的秩序法則。在此之前,因為神魔之戰,天地法則混亂,修真界已經下了很多年的雪。但我們都知道,‘積年四荒鏡’歸位,雪很快就會停。
“我在雪中登上長陽觀,看到一人跪在雪地中。那人周身被雪凍住,唇泛紫,臉發青,身子搖搖欲倒。我認出這個人,是很久不見的傲明君。
“道童們說,他已經跪了整整七天了。
“他跪在長陽觀下,所求是希望永秋君能夠複活百葉公主。因有傳說,這世間,唯有仙人能夠複活人。傲明君因公主的死而怨恨所有人,但他也許真的想不到辦法,他回來找我們了……他求永秋君複活公主。
“那是我第一次知道,一個人對另一個人的執念,到底有多深。此後經年累月,他畢生……”
謝春山輕輕閉上眼。
他聲音清渺,和四周的海水濤聲混於一處,他喃喃自語:“他畢生都在為了她活,為了她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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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皓雪滿滿,玉無涯站在長陽觀下,看著那個長跪不起的男子。
之前發生了太過慘烈的事,他們所有人都不想提及。公主因那些事而心甘情願地犧牲,那些已經過去,一切恢複正常。無法從那些事中走出來,看不破生死的人,隻有一個傲明君。
他其實仇恨永秋君,仇恨所有讓公主因他們而犧牲的人。玉無涯不喜他,他大約也不喜她。之後,玉無涯和傲明君因對修行見解不同而成為宿敵,見到對方都想殺死對方。在那之前,玉無涯隻記得長陽觀的那場皓雪。
傲明君在此跪了整整七天。
她到長陽觀的時候,他依然跪著。他搖搖欲倒,昏昏沉沉,一身身骨被雪覆蓋。他低垂著頭,衣袍在風雪中凍僵,睫毛上也沾著雪。
雪簌簌飄落,無聲無息,落在青年身上,雪變得沉重。雪落在發上,發絲結冰,冰涼地貼著臉,拂在那張蒼白沒有血色的麵孔上。
那青年盯著一滴滴落地的雪花,他一直看著,專注地凝視,眼底透著滄桑之意。他的身體在雪中孤零脆弱,他漆黑的瞳孔中卻燃燒著火焰,火焰熊烈,至死不滅。
玉無涯在長陽觀中與永秋君談事,她心神不寧,時不時用法眼向外看,便看到那男子依然跪在那裡。
玉無涯心軟,問永秋君:“為何不助他複活公主呢?公主畢竟也是你的……”
永秋君回答:“天道之下,生死皆有天命。違逆上蒼,強行複活,必遭天譴。他是癡人,難道你也一樣?”
玉無涯便不再說話了。
自他成仙,她和他之間的距離越來越遠。也許仙人的想法和他們都不一樣……那般漠然,那般無情。世間沒有人值得仙人停駐垂首,哪怕是他曾經的親人。
可是傲明君……
玉無涯拖著時間,在長陽觀待了很久。她想在傲明君暈倒前救他一命,因永秋君可能根本不會管。永秋君厭惡曾經的過往,他不願過去發生的事被任何人再提起……
玉無涯僥幸因他的情而活下,公主曾經的馬奴,怎能活下?
傲明君在那場皓雪中,跪了整整十日。
他最後暈倒在雪中,玉無涯帶他回劍元宮休養。但是很快,玉無涯便聽說,傲明君離開了劍元宮。他一句舊情也不訴,他沒什麼話好說的。
玉無涯想,那樣的愛,不知道能持續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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蒲淶海上,賀蘭圖和謝春山安靜地聽著這段過往。
玉無涯喃聲:“我那時想,他應該放下了。他若隱姓埋名度過此生,對誰都好。
“但我再一次見到他時……他便是芳來島的島主了。
“之後的事,你大約可以猜到。因為無生皮和逆元骨的原因,我和他生了很多爭端。
“我最後一次見他,是五千年前的神魔之戰,芳來島說自己的島主受了傷,我因四大仙門的合作關係,便去探望他。我才看到他受傷很重,道心已經不穩,有入魔之兆,偏偏他的道體已開始毀掉,他連魔都入不了。”
玉無涯輕聲:“我很吃驚,因他修為已經很高,什麼樣的魔,能傷他到這個地步。他那時靠著牆,一身青袍,長發披散,憔悴蒼白。我進屋的時候,他已經那樣坐了很久。他回過頭來看我,眼睛黑到極致。
“我和他為敵幾千年,知道他一貫強橫。我問他怎麼受的傷。我第一次聽到他用那種快要死了一般的聲音跟我說——
“他說,‘我在戰場上見到她了,原來她從來沒有死,難怪無法複活。她戴著麵具,人也變了很多,很不一樣。我茫然不能動,而她以劍殺我,我能怎樣?她不記得我了,但是……’。但是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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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千年前,芳來島上有人憑窗而坐。
門簾被外麵的雪吹開,吹動屋舍內的一室清冷。玉無涯隔著門簾,看到燈燭光淡淡地照在這個人身上,男人垂下眼,蒼白的臉映著窗,窗外浮影掠在他眼中,重疊如霧。他心中倒影著的那個人,卻越來越清晰。
他衣袍寬鬆,雙肩削薄低垮。他抬頭看進來的玉無涯一眼,眼中毫無生氣。
萬千風雪已過,他如岩石風化般快速蒼老,眉眼間說不出的寥落,等著自己最後時刻的到達。一場大夢,他等著夢醒時刻,卻依然為此沉淪——
夫複何言。
這人男人聲音低極,怠極,又溫柔到了極致:“她要我死,我便為她死。”
——那樣的愛,持續了整整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