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時分, 魔宮宮殿傳來的法力震蕩動靜,讓所有守在殿外的魔將麵麵相覷。
法力震動太大,讓他們想起魔尊如今身處劫數, 該不會是修真界有人偷闖魔宮, 和尊主打了起來吧?
拍門而無人應答後,魔將們乾脆齊齊撞開門, 瑟狐咋咋呼呼在他們身後跳躍:“尊主,尊主您沒事吧, 呃——”
所有氣勢洶洶的魔將們瞬間失聲:
他們看到殿中帷帳沙飛,金黃色的光霧和青色藤蔓一般的道法交纏,而屏風、案幾、博古架全都倒塌一地, 在地磚上骨碌碌滾動。
那位墮仙背對著倒地屏風,灰色道袍淩亂,腰被那跳躍到他懷中的蒙眼女子以膝相抵相夾。
清逸俊冷的仙人仰麵向上,袍袖翻起, 一手托她腰試圖將她扔出去, 另一手肘斜向上抵擋,而上半身高他半身、靠他腰部維持平衡的薑上身下躬, 兩指相並,正向下刺入他眉心。
殿中日光藹藹, 月輝千裡。
魔將們:“……”
這哪是打架。
這是魔尊和她的情夫打情罵俏吧!
背對著殿門的張也寧在後方齊刷刷的抽氣聲中, 後背一僵,意識到了兩人如今的姿勢像個什麼樣子。誠然打鬥時自是不顧忌什麼姿勢, 但是放在旁人眼中總是引人誤會。
張也寧甚至懷疑薑采是故意——畢竟她太擅戰了。
他手在她腰上向後抵壓,聲音冷極:“下去。”
薑采自然感應到有人進來了,她也感覺到他瞬間的冷淡。她渾然不在意,從他懷中跳下, 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偏臉麵對他的方向:“生氣了?”
張也寧沒理會她。
薑采估計他今日都不會理她了,她戲弄他半天,如今也回本了。薑采嘴角噙著一絲笑,吩咐侍從們進來收拾宮殿。張也寧倏地消失,薑采並不計較,而是走出宮殿後,判斷四周沒有張也寧的氣息了,她招手讓瑟狐靠過來。
薑采:“方才看到我和也寧打鬥了嗎?”
瑟狐連連點頭:“打是親罵是愛,尊主很懂啊。”
薑采臉不自在地抽了一下,咳嗽兩聲。她哪是那個緣故,她隻是不太會尋常女子討好男人的手段,她忍不住想逗玩張也寧罷了……薑采收起那些旖旎心緒,問瑟狐:
“你看到我們的法術光了吧?他的是什麼顏色的?”
瑟狐懵:“青色的啊。五行之中,墮仙屬木您屬金,不一直是這樣嗎?”
薑采追問:“青色道光裡沒有雜色?很純粹?”
瑟狐這才知道原來尊主和墮仙打架,還有試探墮仙的意思。他更佩服自家尊主了,認真回想後,肯定回答:
“沒有。是非常純正的木屬性,沒有浸染雜色。”
薑采慢慢點頭,托著下巴若有所思了。
她進入“過去天”時,前世張也寧的道光是有雜色的。她將其記下,隻看道光,便知前世張也寧是真正的墮仙,連道光都不再純粹。但是……瑟狐說,這一天中張也寧的道光是純粹的,沒有雜色。
薑采默默想:這說明其實張也寧並不是真正的墮仙?
要麼是張也寧的修行出了問題,他沒有按照墮仙的方式修行,要麼是他在壓製墮仙力量……而他如今總是一貫平心靜氣,情緒極少,是因他壓製力量的緣故嗎?
再或者……張也寧是否還有成為真仙的機會呢?
按照薑采的經驗,天道……從來不會一點生機都不給人啊。
修真界把事情做絕,天道就給了魔疫生機;魔疫禍世,又有薑采挺身而出;明明說仙人不死不滅,偏偏有“滅神榜”的存在,可以讓仙人永寂。
這天道,向來是事在人為,公平無比。
薑采垂下眼思量片刻,聽到動靜後抬頭,正是魔東王疾步過來。
魔東王:“尊主,謝公子說您的小師弟來了魔域。隻是您的小師弟受驚又受傷,如今昏迷。謝公子邀您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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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采是次日才去探望蘇醒的賀蘭圖的。
她不光自己去,還將張也寧拉了一道過去。張也寧從不和她在正事上糾纏,是以壓根沒有猶豫。
謝春山坐在榻上和賀蘭圖笑吟吟聊天時,扭頭,便看到那二人一前一後慢吞吞地進屋。賀蘭圖抬頭,驚喜:“師姐!”
他看向那眉心有墮仙紋的張也寧,猶豫半天,遲疑著叫:“師姐夫?”
張也寧:“……”
薑采哈哈大笑,些許抑鬱之情都因此消了。她走過去拍了拍賀蘭圖的頭,笑眯眯:“小圖長大了。”
張也寧淡漠:“我與薑姑娘並未成親,也不會成親。小公子莫要亂叫。”
薑采撩袍而坐,回頭偏臉疑惑:“也沒叫錯吧?你不是我未婚夫麼?是的吧?我記得我們沒有解除婚約。”
張也寧心知她又開始逗弄他,便歎口氣,沒有搭理她了。而薑采見他不回應,也覺得無趣,臉色淡了下去。賀蘭圖察言觀色,趕緊插口:
“師姐,你眼睛怎麼了?”
薑采:“為了救某人闖入刀山火海。沒事,某人會照顧我,眼睛會慢慢恢複的。”
張也寧默然。她這般閒閒兩句,反而比她平時嬉笑時,更讓他心中不適,心生愧意。是以薑采拉他衣袖讓他坐她身旁時,他並未拒絕。
謝春山乾笑兩聲:“你二位先不要忙著眉來眼去了……先說正事吧。小王八,咳咳,小圖特意來魔域,是修真界發生了什麼事嗎?”
薑采麵容便嚴肅起來。
賀蘭圖這才說起自己的肩上重任:“是這樣,師姐,師兄。天龍長老在你們走後,被長陽觀關起來了。我本來和長老一起被關著,然後長老想辦法讓我逃出來,就讓我給你們傳個話。
“她說不要急著救她,她現在反而是安全的。怕的是永秋君閉關後很快會出來,又要生事……”
薑采打斷:“永秋君憑什麼可以很快療好傷?若非我……若非我那般犧牲,也寧也不會這麼快醒來。難道有人為永秋君這般犧牲嗎?”
賀蘭圖怎麼會知道這個。
薑采這麼說,問的是誰,這屋子裡的人除了賀蘭圖,大家都心知肚明。
張也寧回答:“墮仙靠殺戮修行。非殺敵對,而是殺同道無辜者。師父……永秋君若真不管不顧放開手腳,他想恢複修為,會很快的。”
薑采立刻轉頭看他,一把握住他的手——墮仙修行靠殺戮?這就是前世他道法不純的原因嗎?
她問:“何謂同道無辜者?”
她抓著他手的力道輕輕顫抖,張也寧垂眸看半晌,沒有推開。他平心靜氣:“你心中覺得無辜,自然就是無辜者了。”
薑采和謝春山都是天縱奇才,一點就通,二人沉思——果然,即使到了仙的境界,依然在修道心。道心不純,仙人自然不正。
賀蘭圖見幾人都不說話,他心裡著急,知道時間耽誤不得,便顧不上看幾人臉色,快速說自己的任務:
“天龍長老說,你們不要管如今修真界和魔域怎麼打,不要急著救她。當務之急,是想法子對付永秋君。她也不知永秋君在做什麼……但是若是不知道他在做什麼,根本無法阻攔他。”
謝春山頷首,望薑采一眼:“想知道真相的話,就得去巫家一趟,開啟扶疏舊夢了。我有百葉的道元……可助我們進入她的舊日記憶。”
張也寧:“不。”
謝春山語氣微涼:“怎麼,你不忍對你師父出手嗎?”
張也寧隻淡聲:“百葉已死,她的道元之力,不足以支撐太多人入夢。巫家少主曾經與我說,想要承受多人的夢,夢主神魂一定得強大。百葉死後,道元本就在一日日減少,若再入夢,她的道元恐怕會完全消失,即使如此,我等也未必能夠入夢。”
薑采和謝春山聽了進去,二人問:“那如何是好?”
張也寧:“尋我師妹,龍女辛追。她曾與我說過,她和魔子於說有神魂契約。於說雖已死,但我……但我能感應到她不是真的死了,於說的力量應該還在。而與於說有神魂契約的師妹,說不定能輔助我們,靠神魂契約借出魔子道元,供我們入夢。”
謝春山疑惑:“那如今的問題便是,可以有兩個夢主嗎?巫家的織夢術可以做出來?”
薑采沉吟一二,道:“可以試著問問。”
賀蘭圖在旁小心舉手:“我聽說,巫家在這次大戰後受創很厲害,他們家少主直接閉關了,聽說狀態不太好。”
幾人心中便沉下。即使他們不是巫家人,也大約能猜出巫家的織夢術和血統有關。血統越純正,在織夢術上的修行才越高。而巫長夜若是病重,身為舊友,難道要讓他托著病體助他們嗎?
薑采做了決定:“先去巫家問一問吧。”
她目光看著謝春山,道:“若是巫少主狀態不好,我便不會讓任何人開啟夢境。死人的秘密,永遠比不上活人的性命重要。”
謝春山目光閃爍兩下,他失笑,傷感道:“自然。師妹以為我是那般強人所難之人嗎?”
薑采抱歉看他:“對不起。”
謝春山沒有隱瞞她他前世和百葉的機緣,薑采認為謝春山應該是最迫切想知道扶疏古國秘密的那個人。但是……她確實受到了影響,將謝春山和傲明君看作了同一人。
她狹隘了。
既然轉生,便不應該將傲明君的執拗,和謝春山劃等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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薑采和張也寧離開賀蘭圖那裡,薑采沉默地在前行走,張也寧跟在她身後。
他看出她心情不好,心中也是跟著沉默許久。他心中如何拔河一般,一個聲音說彆問,問了就是在結緣,你知道你斷情後,你二人便沒有緣分的;另一個聲音卻說怎能不問,她是薑采啊。
他怎能不管薑采。
張也寧伸出手,在薑采恍惚著要被一個台階絆倒時拉住了她。
二人立在原地,呼吸都很靜。
半晌,張也寧緩緩開口:“便這般擔心你師兄?”
薑采回過神。
她長身直立,三寸之內就能碰到張也寧,他的衣袖擦過她的手背,二人這般近的距離,是隨時都可轉身擁抱的距離。薑采胡思亂想了一陣,卻問張也寧:“轉世算是複活的一種方法嗎?”
張也寧目光一頓,立時知道她問的是謝春山了。
他語氣便淡,深深看她一眼,說:“想成仙之人,最好斷情,不要因情而生出執拗,執拗易成心魔。”
薑采:“……?”
他莫名其妙來這麼一句話,她茫然抬臉,都沒懂他在說什麼。好在他沒有多說,就給了她答案:“轉世自然算複活的一種方式。”
薑采有了興趣,趁機追問:“仙人能複活人,說的難道就是幫人轉世嗎?”
張也寧心中生慰。
她不和他談情說愛時,他就覺得薑采還是很有進取心的薑采。他是很願意和薑采談這些,引她入正途的。他自己成了墮仙也罷,卻希望靠自己的經驗,能夠讓薑采心中無魔相擾,成就大道。
張也寧便拉著她一同坐下。
二人並肩坐在長廊上的圍欄處,黑色魔花開在二人腳邊,詭譎萬分。張也寧耐心回答薑采的疑問:“轉世對仙人來說,其實是最容易的、付出最少的力量就能得到的結果。仙人可穿三天,可撥動時光長河。而撥動時光長河,就會碰到他人的道元,所以仙人操縱轉世,其實非常方便。”
張也寧卻道:“但是世間傳說的仙人複活術,並不是指轉世。仙人是真的可以複活人。”
薑采吃驚。
張也寧肯定道:“完全的複活。這個人死前什麼樣,複活後也是什麼模樣。不會有任何隱患,任何區彆。”
薑采:“你也能?”
張也寧頷首:“我可以。”
薑采思量片刻,搖頭:“雖然聽著強大,但我不信世間法則會被這麼輕易乾涉。若要完整複活一個人,即使是仙,也要付出代價吧?”
張也寧未置可否。
薑采問:“什麼代價?”
張也寧聲音平靜:“也沒什麼。不過是以命抵命的方式罷了。複活的這人需要多少道元之力,仙人就付出多少力量。彼此道元一削一漲……此人複活,仙人力量必將衰弱,就此沉睡。”
薑采沒說話,但她心裡一咯噔,想到的竟然是魔子於說。
一人沉睡,換另一人醒來麼……那魔子每五千年的沉睡和蘇醒,是否是有另一個存在……
張也寧一道術法落在她眉心,道:“不要想。”
薑采一凜然——不可想,不可念。
這不是正是尋常人怕被仙人感應到的方式嗎?難道魔子於說她是……
薑采不敢多想下去,至少在這個天地間,她不能多想。她靠換話題來掩飾自己的念頭,偏頭問張也寧:“難怪永秋君從不複活人。”
張也寧點頭。
薑采反手握住他的手,傾身。他微後退,蹙眉看她。意識到她眼睛看不見,他隻能開口微斥:“薑姑娘,注意你的姿勢。”
薑采並未理會他,她傾身靠在他懷中,低聲:“若是有難,你也不要複活我。”
張也寧以為她又在戲弄他,他本忍受不住地要推開她,他的手已經抵在了她肩上。然而聽她這麼一句,他怔忡一瞬,心口停頓了那麼一下。就是這麼一下遲疑,讓薑采摟住了他的腰,埋入了他懷中,靠著他脖頸。
張也寧僵硬地靠在廊柱上。
二人神魂有契,他感知到了她的認真與難過。
他便沉默,任由她抱著,沒有說什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