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墮仙紋在眉心閃了一下,終被他再次藏了下去。他搖了搖頭示意自己沒事,薑采仍在給他輸送靈氣,他才反應過來她看不見,開口疲憊:“我沒事。”
他喃喃自語:“我可以控製住。”
他目前還能控製住墮仙的殺性。
可若他控製不住了……
他應該會前往北荒之淵鎮守無極之棄,或者前往焚火修羅界誅殺萬魔。
墮仙的修行是不斷墮落向下的。墮仙與真仙不同,真仙可求大道,直入清明;墮仙卻是逆行,直入混沌。墮仙之路,這哪是修仙,這分明是修魔……魔性深重隻在一念,張也寧絕不可能坐視自己成為真正的墮仙,真正地禍世。
他恨不得自己時時沉睡,不要醒來。
而薑采……就像永秋君曾經對張也寧的期許那般,張也寧也對薑采有期許——
希望她成就真仙。
--
薑采和張也寧這樣邊走邊閒聊的時候,旁邊路過的修士都投來奇怪的目光——
這兩人好大口氣,竟然隨意評說“成仙”!
張也寧自然不在意路人如何看他,薑采反正也看不見,更加無所謂了。二人行路間,聽到前方混亂,有百姓喊著“太子殿下出行,快快讓路”“太子在哪裡,我也要看”……
張也寧定住,沒有做好準備現在就與那太子見麵……
而薑采興致勃勃:“太子?也寧,帶我去看。”
張也寧不做聲,隻忽然抬手扣住她肩膀。他身形倏動,方向卻不是人潮擁擠的地方,而是反方向……
薑采吃驚又嚴厲,當即反抗:“張也寧!”
張也寧厲聲:“出事了,跟我走。”
嘈雜人流中,薑采立時不再掙紮,相信他的判斷——
他不至於因為吃醋的緣故,而刻意不讓她見那太子。她相信他的品性。
--
在和太子出行相反的大街東巷口,是攤販著做著買賣妖獸的生意。
在人和魔的征戰中,妖族作為牆頭草,自然也式微一些。人族殺了妖物後,私下裡也會偷偷做買賣妖獸的生意。雖然雲升公主頒布法令製止過很多次,多數妖物不允許販賣,但是一些珍貴的妖獸,朝廷再禁製,也擋不住民眾的熱心。
比如對金鼎龜的買賣。
金鼎龜這種全身都是寶的妖獸,實力弱小數量稀少,正是妖獸買賣中最珍貴也最能賣得好價錢的。
賀蘭圖從夢中醒過來後,就呆滯地發現自己變回了原型,變成了一萬年前他尚且幼小混沌的時候。
一萬年前!
賀蘭圖對那麼久遠的年代並沒有太深印象,他那時太小了,但是他至少記得,在那個時候,他們金鼎龜還沒有滅絕,他母親還活著……賀蘭圖進入夢境,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想見到自己的族人。
整整一萬年的孤寂,作為世間隻剩下的唯一一隻金鼎龜,他也會想念一萬年前族群還沒滅絕的時候……
而回到自己弱小的幼年時期,賀蘭圖非但變化不出人身來,還失去了用人類語言交流的能力。他才踏上尋找族人、尋找母親的第一步,就被人修抓住,被帶到了皇城來販賣。
賀蘭圖嘗試過逃跑,逃跑一次,那做生意的修士就拔他一顆牙……他而今癱在籠子裡,嘴裡卻滿是血,爬都爬不起來。
賀蘭圖默默地想:原來一萬年前,他們金鼎龜過得這麼慘啊。
可惜他那時太小了。
他被母親保護得好好的,他都不記得那時候發生過什麼。
“來一來,瞧一瞧!這可是新鮮的金鼎龜!修士能拿來煉丹煉藥,凡人吃一口肉能多活十年……”小販毫不在意地抓住小金鼎龜的腳,把這隻珍貴的妖獸提起來,向周圍客人展示,“看看這龜殼!掰一點用來算卦,那都比尋常的龜殼要靈十倍。”
幼小的金鼎龜被抓在人手中撥動,它全身顫抖,劇烈掙紮,一雙烏漆漆的眼中噙了水——
學了修行,練出了人身,變成原型便是一種對妖極大的羞辱。就好像人類被扒光衣服任人展覽一樣。
這人粗糙的手指撥動著金鼎龜的殼、腳、眼睛,還掐著小龜的嘴給周圍人看。
人們連連點頭。
有人質疑:“這麼小的金鼎龜,看著懨懨的,是不是快死了?”
攤主連忙:“沒有!死的金鼎龜哪有活的價格高?這小金鼎龜可能鬨騰了……你買回去就知道了!嫌它小,多養養嘛,它比你都能活呢。”
這話說的,那問話的人怒瞪攤主一眼,其他人卻都哈哈笑起來。
因攤主說的是實話。
妖本就比人壽命悠長,何況是金鼎龜這種妖獸。
有人還要跟攤主打聽其他的:“你這裡賣不賣龍啊?我想要一條龍當坐騎……”
攤主吹胡子:“嗬,龍也不好抓。那東西狡詐,比金鼎龜這種蠢貨聰明多了……不過你要是提前給定金,我遇到龍了就幫你抓一條。”
生意何其興隆。
興隆的生意買賣中,一道溫柔的女聲響起:“請問,這隻小龜,還賣嗎?”
這聲音!
被抓在攤主手中提著、垂著腦袋懨懨裝死的賀蘭圖驀地抬起頭,看向說話的人——
鬨哄哄的臟亂小巷口,一群粗魯的人類和修士間,站著一個嬌俏的粉衫少女。
她手上抓著一個錢袋子,周身沒有靈氣波動,顯然不是修士,而隻是普通尋常修士。少女腰肢窄小,衣袂掀揚,這位麵嫩膚白的少女立在五大三粗的成年人中,嬌弱萬分,一雙烏眸,卻也清亮萬分。
她如山中茶花般清麗,又嫣然入畫。
而她垂下的眼眸,與賀蘭圖抬起的烏黑眼瞳對上。
賀蘭圖一眼認出她——
是天龍長老!
是玉無涯,是與他無緣的師父。
原來一萬年前的天龍長老,不像後來那般羸弱蒼白。她也曾有過嬌俏少女的時候,也有過自己青春最好的時期。
賀蘭圖看到玉無涯,眼中淚就要掉落,他舞動四腳,張口就求救。他說“長老救我”,但因為不會說話,發出的隻是有點慘烈的嗚嗚尖嘯聲,讓那個攤主提著它的力道更重。
玉無涯安靜地立在小攤前,微緊張:“你不要弄傷它了,我買下它了。”
攤主狐疑:“你一個小丫頭片子,知道這是什麼妖獸嗎?小丫頭,你可彆同情心泛濫,這種妖獸最會騙人了。你還是回家去吧,你可買不起!”
周圍人跟著哄笑。
玉無涯此時隻是一個柔弱少女,但她已經有了後世那種沉靜氣質。周圍人的戲弄,隻讓她麵色難堪了一下。她仍堅持問:“多少錢,我買了。”
攤主遲疑間,忽然聽到外麵百姓的呼聲:“太子出行!快閃開!”
這巷中買賣妖獸的攤販中全都臉色一變,著急收自己的生意:不管他們私下如何做買賣,扶疏國明麵上,是禁止-妖獸買賣生意的。
這攤主盯著玉無涯,見玉無涯扭頭看向巷外。在聽到“太子出行”時,玉無涯目中生出燦亮色,忍不住偏了頭。攤主心裡笑,想到底是個小姑娘,聽到這種消息就坐不住了。
他不動聲色地給這個小姑娘身上下了一道符咒,趁著侍衛們來抓他們前,倉促無比地把小金鼎龜往玉無涯懷裡一塞,粗聲粗氣:“這生意我做了!快點……彆讓官兵抓到了。”
--
整個東巷口因“太子出行”而混亂,玉無涯一個沒有法力的少女被牽扯其中,懷裡抱著一隻小金鼎龜,走得跌跌撞撞,被人不停撞肩踩腳。
而玉無涯還有自己的私心,想和百姓們一起去看太子。
熙熙攘攘的推搡間,玉無涯腰肢被旁邊一個修士撞到。她驚叫一聲,身子歪倒時,懷裡的小金鼎龜也飛了出去。而旁邊的百姓們則亂了:
“金鼎龜,快抓住它!”
玉無涯急聲:“是我買的!”
當是時,亂雜人群中,忽有一男一女昂然躍出,向此間混亂縱來。
張也寧聲清而厲:“你我為線,橫一縱三!”
他以丈為單位,以二人為方向線,為薑采指明方向。
二人身形如電,縱入此局。玉無涯被人撞到摔倒之際,腰肢被人一攬,女子擁著她落地;而被拋在半空中的金鼎龜下,一堆堆向上迫不及待伸出的人手上空,一道青光飛旋而過,一隻手伸來。
薑采扶住玉無涯站好,張也寧抱著金鼎龜,落在了她身畔。二人並著肩,立在混亂中,遠方人聲鼎沸:
“太子殿下!是太子殿下!”
……他們到底錯過了太子出行。
薑采失落遺憾之時,聽到玉無涯呢喃:“如今人都少了許多。以前棠華太子沒有病重的時候,觀望太子殿下出行的人更多。而今……更得人心的,恐怕還是雲升公主。”
薑采側頭,重複:“棠華太子?永秋君真名棠華?”
玉無涯意外他們竟然不知道。
玉無涯吟詩道:“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湛。”
少女還不是日後的天龍長老,她目中還有著對太子殿下的憧憬與愛慕,輕聲:“他的名字就出自這首詩。是不是很好的名字?”
薑采唇角向下拉了拉:“好名字。”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原來這場扶疏舊夢,從一開始,就注定了悲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