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合一,結束之際,薑采在即將散開的混沌星海中睜開眼。
她看到星海之中,張也寧也睜開眼。他看到了她,便向她走來。
薑采用一種新的眼光看張也寧:
第一天中永世自囚、沒有希望的張也寧,第二天與她情投意合終成眷屬的張也寧,第三天與她各守一方天地此後不複相見的張也寧……
那仙人在虛空中緩行,步下生蓮,眉心豔紅。他玉冠玉顏,在星海中行走,如行在水邊般悠然,素帶迎風,長衣儘展。眉目秀逸而神色疏離的仙人,向她投來一眼。
這一眼,波瀾不驚,風雪不侵。
他站在三尺之外,正好是玉皇劍的劍圍之處。她靜默著看他的時候,他察覺到她那複雜的、流連的目光,便也定睛看來。
二人沉靜許久。
張也寧緩聲道:“原來我與你,一貫有緣無份。”
薑采說:“所以,你是哪個你呢?”
即將離開這裡,張也寧好似有些恍惚,並沒搭理她。
星海的風吹得薑采腰下半段連著金色墜腰飾物的白紗鼓起,女子紫色裙裾如浪翻揚,似盛放的花。離開未來天的的最後時光,她戲弄他,偏又麵無表情:
“閣下姓甚名誰。”
張也寧回過神,抬眸望著她,不語。
薑采靜一下,再問:“性彆,是男是女。”
他仍看著她,眼中冷淡的光卻在她一本正經的戲耍中,像被一陣風吹動般,疏離感漸遠,溫情漸生,點點如流火。那流動的火光在一點點跳躍,活了過來。
薑采等了片刻,不見他回答,便繼續問:“閣下貴庚?到底是一千歲,還是一千五百歲?”
他睫毛掀起,目光一動不動,一瞬不移,眼波晃動,深淡不一。察覺她明知故問的戲謔,他不躲避,反迎難而上。
眼如死水,無情似深情,而眼尾上翹,如燕展翅。他這種了然的看她要如何作弄的目光,近乎深情與陪伴,讓張也寧這個人完全活了過來。三天的融合,此時才完美。
他目不轉睛、淡著一張臉平靜地看她,反將薑采看得麵頰一熱,心臟疾跳兩下。
薑采咳嗽一聲。
張也寧問:“你不知道嗎?”
薑采:“哼!”
她才板著臉一會兒,便忍不住自己的促狹,也不想忍耐自己麵對他的歡喜。她幾步走向他,步伐加快,站到他麵前。
他這時才彆過臉,藏住眼中生起的那點兒笑。
無聲的笑,撩人又誰都看得懂。
他伸手來拉她,要帶她離開這片天地,薑采先一步拉住他的手,手向上一撒:“也寧,你看。”
張也寧漫不經心地回頭看,迎麵飛來一大片花瓣,洋洋灑灑,如海浪卷簾般飛湧著撲向他。他被這花弄得微怔,沒反應過來,睫毛上掉了一片花,花再絮絮順著睫毛溜下來,落在肩上。
寂靜世界,花瓣漫揚。
薑采湊過來,彎眸:“你不是怪我不知情識趣,婚宴迎你時連花瓣都沒有嗎?婚宴現在還作數吧,我補上來,我們也寧有沒有高興一點?”
張也寧透過灑落的花瓣,凝望這個含笑的青年姑娘。透過她的眼睛,他看到第一天的那個踽踽獨行、死在雪中的姑娘,也看到第三天那個披著鬥篷、在夜裡看萬雪飛落的薑采。
風雪中,她們仰著麵看他。
她們化作同一個人,仰著麵看他。
那麼的寂寥,那麼的無望,那麼地充滿希望。
張也寧心臟驟抽,鈍痛麻痹。他伸手,一把將薑采抱入懷中。
他擁抱她,貼著她耳,輕聲:“阿采,我愛你。”
薑采愣了很久,無聲地抬臂抱住他腰身。她享受他的溫情,輕鬆萬分:“我當然知道。”
短暫溫情間,一道氣息落下,二人分開,默契地退開後扭頭,看到謝春山出現。
出現在這裡的謝春山衣袍敞飛如鶴,步伐微趔趄兩步,玉白麵上一點神色都沒有,眼神空洞萬分。
他和之前有什麼不一樣,但是肉眼很難看出這種三天合一的區彆,連他自己都要適應新的自己。
謝春山失魂落魄的時間並不長。看到兩人,他很快調整好了自己情緒,對兩人吊兒郎當地打個招呼——“阿采,妹夫,你們已經好了?”
張也寧袍袖一卷,將三人一同帶離這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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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歸本我天,離天亮尚有半個時辰。
婚宴已經空了,所有人離開。巫長夜和趙長陵都離開去忙事,隻有雨歸大病初愈,被強行留在魔域中等待幾人歸來。
張也寧聽雨歸說趙長陵帶著長陽觀弟子去布陣,而他感覺到自己遮掩天機的能力正在被另兩位仙人破壞……張也寧:“我去看看趙師弟他們。”
——他在此學上走得甚遠,天賦好極。隻有半個時辰留給他們,在被另兩位仙人察覺動機之前,他得幫趙長陵他們。
張也寧理所當然地向前走兩步,發覺薑采沒有跟著他,他回頭看她,目有疑惑不解——
自從夢中醒來,兩人幾乎寸步不離,補了他曾經希望和她一直在一起行動的遺憾。
尤其是從未來天歸來……他以為她會和他一樣,想時刻與對方在一起。這般細膩的感情無從說起,說起也尷尬。但他以為經曆這麼多,薑采和他的默契總該有一些了。
他當真以為他去幫趙長陵布陣,薑采也應該跟著他才對。
薑采伸個懶腰,哈哈一笑:“我留在魔域看個家嘛。你隻是去幫忙布陣,又沒什麼危險的,難道非要我時刻跟著不成?”
張也寧冷淡:“隨你。”
他拂袖便走,身形消失。薑采默然看他離開,謝春山在她肩上拍了兩下:“何必氣他?”
薑采搖搖頭,笑而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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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天亮還有半個時辰,張也寧和趙長陵彙合,薑采則在魔域。薑采沒有去見魏說他們……若她活著,總會見麵。若她死了,見也無益。
魔域如今沒什麼可留戀的,曾聽令她的魔物全都被帶走了,那些低等魔又成得了什麼氣候。
薑采來到了焚火修羅界。
大戰之前,她將焚火修羅界又走了一遍。
她再次從山洞中看到魔子曾經留下的字,“一身傲骨終虛度,滿眼荒唐對阿誰。”
這對應著永秋君留的那行聯,“一生負氣成今日,四海無人對夕陽。”
這對姐弟,因不信任,將整個世間當做了遊戲場,走到了今日這一步。
薑采笑一聲,走出山洞,坐在山崖前,取出酒壇開始喝酒。
四處焚火中,這裡除了魔子,不會誕生任何魔。但焚火修羅界因是魔子誕生的地方,它在魔域的位置便很特殊,隻要有魔來這裡曆練,修為增長遠比在外界快。
所以有時候,天地規則是很有趣的——天道對魔,和對人一樣,一視同仁,機遇皆給,並沒什麼喜好。
她喝酒中,體內已經平靜很久的魔疫們的代表,無歌發生聲音:“薑采。”
薑采慢悠悠地咬掉酒壇木塞,漫不經心地哼一聲:“嗯?”
她散落在崖口的裙裾染上下方的魔火,魔氣和靈氣衝撞,黑色霧氣和金白色的道光搏殺。她已經很習慣自己體內的兩重氣息,已經不像當初救阿羅大師時,還對這裡的火毫無辦法。
這些火星流連在她飛揚的裙裾上,盛大而壯美。
無歌問:“薑采,你又走到了最後一條路上嗎?不生則死,不戰則亡,不進則隕?”
薑采悠悠喝酒,笑盈盈:“是啊。”
她和體內的魔疫們聊天:“累你們陪我這麼久,我又要帶著你們一同赴死去了。不過,說不定我能贏呢?”
無歌:“自我認識你,你一直在找死。”
薑采自我揶揄:“沒辦法嘛,本人有點毛病。”
無歌沉默。
許久,無歌問她:“這一次結束後,不管結果如何,我們都會消失了吧?”
薑采:“也不一定……”
無歌自嘲:“彆騙我們了。從你在扶疏古國夢中作死開始,我們陪你差點死了,我們就感覺到自己氣息平靜了很多。最近,我們不再折騰你,你力量一點點恢複,並不是我們多麼體諒你,而是我們已經沒有那種力量了。”
無歌說:“薑采,你成功了。”
薑采不說話,默默再飲酒。她胸口悶悶的,沉著中帶點悵然煩躁。
她體內的魔疫們一同開口:“你渡化掉我們了。”
“自和你相識,被迫被你困在體內,我們想殺掉你的同時,也要被迫和你合作,看你都在做些什麼。你用你的行為在渡化我們,感化我們。眼下這最後一戰,我已經預感到我們會徹底消失。”
“薑姑娘,謝謝你陪我們走最後一程。”
薑采淡漠:“這不算什麼,我沒做什麼。”
無歌等魔疫也不辯解。一群惡魔留在一個以身侍魔的至強至善者身邊,他們想同化她,最終卻被她同化。這難說是什麼成就,隻是他們也覺得,終於解脫了。
終於可以結束不死的命運,從世間消失了。
無歌:“最後一戰,我們會全力配合你,幫你戰勝那兩位。”
薑采:“多謝。留下你們姓名吧,若我此戰後還能活著,我給你們立個碑吧。”
無歌:“被世間遺棄之人,有何麵目立碑?不必了。”
薑采便默然。
她又突然問:“無歌,你想再見如芳一眼嗎?之前……在我的婚宴上,你看到如芳了吧?她現在跟著新的芳來島,也是修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