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歌沉默許久,說:“不必。我又不懂她的感情。”
薑采問:“現在也依然不懂嗎?”
她體內的魔疫不再回答她的問題,漸漸沉寂下去。薑采見他們不肯再交流,便也放棄,仍一個人坐著,一壇接一壇地喝自己的酒。
這個安靜至極的天地間,她身邊的酒壇擺了一壇又一壇。那酒液順著喉嚨滑入體內,燒得骨肉和血液皆沸騰,熱意湧上臉,湧上眼,熏得她眼眶微紅,眼中載著湖水般,波光粼粼。
一個帶著笑的聲音響起:“喲,這是借酒消愁嗎?”
謝春山嫌棄無比地用腳踢了踢她身邊的酒壇子,好不容易給自己找了個空地坐下。他瀟灑無比地要取出好酒好肉來,發現經過三天後,這些都被時空化沒了。
他遺憾地摸摸鼻子,再看薑采一眼。
她還在喝酒,他用扇柄敲一敲她腦袋,佯怒:“怎麼回事?在未來天中說你師兄我‘眉目不正,太過風流’,師兄我就不和沒有品位的你計較了。現在回到本我天,你還對師兄愛答不理,反了嗎?”
他快速地湊來,薑采警惕抬起手肘打斷他窺探的目光。
但隻這麼短短一瞬,謝春山便看得分明。姑娘眼眶微紅,臉頰染緋,眸心如湖,睫毛上的水霧還沒來得及眨點。
總是好強的姑娘露出脆弱卻倔強的樣子,真讓人心疼。
謝春山笑一聲,他仍是瀟灑無謂的,隻聲音軟和一些,帶點憐愛:“這是剛剛哭過了?哭什麼呢?哎呀,這可千年難遇,竟被為兄趕上了。來,為兄借你一個懷抱,要不要?”
薑采躲開他戲弄的手,冷冰冰地轉過話頭:“你穿梭三天,付出的代價到底是什麼?”
謝春山頓一下,他眉眼間仍是噙著那種無謂的隨意的笑,好像他的所有掙紮和痛苦都不存在一樣。
他總是以滿不在乎的形象來麵對所有人:“其實對我來說,也不是特彆大的損失,交換出去的,是我本來也沒有多在意的東西。阿采不必為我擔心……”
薑采固執:“那是什麼?”
謝春山見她執著,便猜到她的疑問估計和張也寧有關。他心裡歎口氣,也不再試圖瞞她,說了實話:“我交換出去的,是先天道體,與成仙機緣。此戰之後,我若活著,便是仙人以下最強修為了。但是我永無成仙的可能了。
“我若死了……便是你我緣分至此散罷了。”
他笑一笑:“這世間,本就這樣嘛,也沒什麼。”
他說的可真輕鬆。
先天道體讓世間人打破頭,他說不要就不要了。成仙機緣虛無縹緲,他明明有希望,卻也說不要就不要了。而不成仙,又沒有先天道體,他能活多久呢?至多百來年,千餘年吧。
薑采望著他許久。
謝春山目光溫和,他微微笑一聲,抬起手臂,將薑采擁入了懷中。她順著他的力道靠在他懷裡,低頭默然。謝春山手輕輕撫過她發頂,他仍然安撫她:
“這沒什麼,阿采,不必傷心。我會努力活下去,最起碼……要死也得解除芳來島女修們的血脈再說啊。有這種執念在,我不會那麼輕易地消失。”
薑采:“難怪百葉那麼喜歡你。”
謝春山道:“不提她了。”
他不願意多說,薑采也不再提。師兄師妹的緣分,愛恨情仇的緣分,在謝春山這裡,想來都差不多。他本是世間極好的人,不管經曆些什麼,身邊人來來去去,他始終不曾改變。
薑采:“你是最好的大師兄。”
謝春山笑。
他故意逗她:“你是最好的二師姐。”
薑采向後退開,離開他的懷抱。她睫毛上的淚水已經眨點,泛著紅的眼眸微彎,笑意已經調節好了:“嗯,這話我們私下說說就好了。不要把你抱我的事說出去,我夫君可是會吃醋的。”
謝春山挑眉。
師兄妹二人相視一笑,薑采把酒壇分他一壇,謝春山並不拒絕,開塞即飲,然後誇她:“好酒!阿采,你這是在魔宮裡藏了不少好酒啊。太小氣了,連婚宴都不舍得開壇讓人喝,隻你自己偷偷摸摸喝。”
薑采失笑。
二人說了番閒話,薑采重新喝酒,謝春山才問她:“所以你一開始,哭什麼呢?”
薑采微醺,懶洋洋:“嗯?”
謝春山指指她的眼睛:“你不肯和張也寧一起去弄什麼大陣,也不在魔宮和雨歸說話。多虧雨歸這姑娘因為她自己的經曆而敏感十分,她找到我,說你不開心,讓我跟來看看。我就見你一個人坐在焚火修羅界,借酒消愁,還在一個人偷偷哭。
“說說吧,你難過什麼呢?”
他道:“師兄的傷口都扒拉給你看了,禮尚往來,也得讓我看看你的吧?”
薑采默然片刻,再喝一口酒。謝春山耐心等待她,聽到她淡聲:“三天合一後,我們等你歸來的時候,張也寧主動抱了我,說他愛我。”
謝春山:“……”
他尷尬道:“嗯?你不要告訴我,你是感動哭的。”
薑采不理他的胡說八道,她凝望著山崖下的火焰,和火海裡那些掙紮的低等魔物。她繼續慢慢說:“你穿梭三天,付出的代價是放棄成仙可能。我曾經隻去過過去天一次,付出的代價是眼睛。而今,我在未來天待了幾百年,我要付出的代價,和你付出的代價,應該是等價的。”
謝春山明白了,他低聲:“張也寧替你承受了這種代價?你不知道這種代價是什麼?”
薑采冷淡:“是。為了鎮壓那兩人,我必須保留最強戰力,不能在此時有一點拖後腿的地方。他起初和我說他會替我承受代價,我並沒有那麼在意,我以為這代價,不過是一雙眼睛,一隻手之類的代價罷了。他是仙人,暫時受傷,也會慢慢恢複。
“但是在三天合一後,星海中,他主動抱我,跟我說,他愛我。我便知道那代價很大了。”
她凝望著虛空,眼中又隱隱約約有了淚意。
謝春山沉默許久,道:“阿采,太聰明太敏銳了,不是什麼好事。”
薑采仍是冷漠的:“他這個人,絕對完美,絕對冷靜,絕對理智。他畢生都在和自己的感情拔河。他分化出重明來,平衡他自己的這種分裂感。我們平常人不會像他那樣頻繁地使用分化身,他卻怕自己失去感情,而不得不經常讓重明出來。
“這樣一個人,他的感情,和我們尋常人都不太一樣。
“你知道麼,當成仙機緣出現後,三大劫前來阻攔。天道雷劫,生死迷劫,無悔情劫。每過一重劫,將麵對的劫難,都要比前一劫難。張也寧在成仙前,剩下的最後一道劫,是無悔情劫。他渡無悔情劫,就和我渡生死迷劫一樣難。
“在我與他好之前,他已經在此劫上消磨了幾百年。他師父等得很不耐煩了,看不到他渡劫的希望,就希望用欺瞞天道的方式,哄他練太上忘情,先渡劫成仙,等成仙後再消化欺瞞天道的後果。但是……”
她些許哽咽,說不下去。
謝春山道:“但是他遇到了你。”
薑采聲音漸輕:“所以我其實是他最難的一道劫。他淡漠的情感,畢生要和我對抗。你看他遇到我後,整天在遭什麼罪。一會一受傷,一會一求死,至今心魔都消化不掉,本有真仙資質,卻因我而放棄機緣,成為墮仙。
“他師父當年見我第一麵就想殺我,不是沒有原因的。永秋君看我第一眼,就知道我會把張也寧害到什麼地步……但永秋君也隻是借助過去天看到的,他不知道在本我天中,張也寧也沒有好多少。
“越是感情冷漠的人,動情後再細微的反應,在他心中也琢磨了很久,掙紮了很久。我一開始隻是覺得孤獨,想找個人陪我,我也是後來才明白,張也寧和我也不太一樣。
“我不在意世間感情,所以生情就生情。他太過在意,也許他在心裡想了我千萬遍,見到我後,反而不會理我。”
謝春山低頭。
他輕聲:“情至深處,反而無言。”
薑采點頭:“所以他說他愛我,這在他身上,幾乎是不可能發生的事。也寧……我的月亮,怎麼可能會開口說愛我呢?他一輩子都說不出口的。
“所以……”
她以手蓋臉,掩住自己的哽咽和顫抖。
謝春山低聲:“所以你預感到他在和你告彆?你很難過,你卻不想讓他知道。你躲開他,一個人在這裡喝悶酒,在這裡偷偷哭……阿采,其實不知不覺間,你也很愛張也寧了。
“我那個對感情遲鈍的師妹,有朝一日,居然會這麼了解一個人。這若不是愛,還能是什麼呢?”
薑采:“他付出的代價,一定很大。他不想讓我知道,我也隻能假裝不知道……師兄,我現在想,這一戰,我一定要贏。”
她聲音漸漸冷下,臉慢慢抬起。她站了起來,摔掉自己手中的酒壇。她手向外張開,玉皇劍出現在她手中。謝春山抬頭看她,晦暗的世界中,她那點脆弱已經被她自己消化掉,她眸光重新堅定,甚至更加一往無前,更加淩厲。
薑采:“師兄,我一定要成仙。真仙也好墮仙也罷,我一定要成仙。
“不管也寧付出的代價是什麼,隻有我成仙,我才等得起他。這一戰,我要贏;仙人,我也要。”
謝春山看著她,忽然想到,總是在為世間、為彆人幫忙的人,便總會寂寞無比。
薑采是這樣。
張也寧也是這樣。
而他們遇到了彼此,這是過去天的張也寧,為他們贏來的機緣。
謝春山笑了,陪她一同站起,說:“那我便隻好陪師妹一起走了。”
二人凝望著焚火修羅界的烈火,魔域中法器模擬的黑夜結束,白天到來。最後半個時辰結束,神識中有一道遮掩慢慢結束。薑采淩身化劍,縱身入空,向魔域外趕去。
謝春山隨她而走。
衝出魔穴的一刹那,萬丈紅霞蒸騰,天地大亮。張也寧在蒲淶海儘頭等待他們,對二人一點頭。眾人齊齊化光,直取長陽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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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陽觀中,已經三天合一的永秋君終於出了關。
所有修士懷著各異心情,在永秋君的召見之下,站在廣場上,看到廣場大陣中,盤腿坐著天龍長老玉無涯。
有人激動:永秋君是要當眾引玉無涯墮魔嗎?
那些去過薑采婚宴的人掩飾著自己的心虛:希望永秋君沒有察覺他們背著他的大動作。
永秋君沒有理會眾人各異的目光,他望著玉無涯。
天地很寧靜,靜得他隻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聽到很多百姓在耳邊的哭泣求助聲。
他目光從玉無涯身上移開,又穿越過玉無涯,看向虛空。他好像看到萬千年的扶疏古國,看到死於仙人雲升手下的子民們,看到神魔之戰的慘烈,看到蒲淶海分開天地那一瞬的壯美。
他靜靜地想著,靜靜地看著:
“棠棣之華,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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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升帶著諸魔、諸修士,盛知微、巫展眉和眾芳來島女修跟隨,一樣前往長陽觀。
雲升凝望著雲海,透過雲海,長陽觀越來越清晰:
一萬年前,有一個人被拋入了深淵。
一萬年後,這個墮入深淵的人,終於站在深淵之底,落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