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扭頭過來,看向身後趙全道:“果然有這個事?”
“這——”
趙全一時也不知如何作答。
賈璉見史湘雲如此狼狽本來就是強忍著怒氣,再見這人支吾著,不禁怒了,一手伸出攥著趙全的領子,直將他提溜著壓在柵欄上:“我這妹子懵懂著在家無知,又是犯了什麼罪?你敢動她!”
趙全掙脫不得,也說不上來話,麵色眼見的憋紅了。
柵欄內,史湘雲使勁甩開人,罵道:“你們不知置辭,生受了這‘吏稍侵辱之’。現在不說,等著讓人欺負死,我怎麼反倒成了不知輕重的人?”
左右哪個還有心思和史大姑娘想到典故,隻一時不好再硬攔著了。
史湘雲哭罵了一句,再上去來喊道:“璉二哥你問他,就算老爺們革了世襲,也還沒來得及問罪,要是街上碰見白身百姓,他們也隨意欺辱?就是一日問了罪,我們家既然先前受了富貴,牽連起來該是問斬監禁的問斬監禁、該是發配發賣的發配發賣,那也是朝廷另外的旨意,乾他什麼事!隻要不曾抗拒查抄,要他來打人?”
賈璉聽得點頭,冷哼一聲鬆開手。
湘雲的話倒是提醒了,落井下石的人哪裡都不少見,他本來就是為了史侯家不受欺辱來的。
前漢臣相周勃落於獄中,也要感歎:吾嘗將百萬軍,今日始知獄吏之貴。’
賈璉雖忘了這典故,但也曉得俗話閻王好見,小鬼難纏的道理。
指揮使趙全落了地,忙伸手止了身後上前的士卒,再喘了氣過來說道:“傾城伯爺擔憂親友至此,下官本是可以見諒。隻一路至此看顧,不知什麼時候打了這主人家?”
說到後麵,趙全夾恨目視柵欄內,好一陣恨怒不已。
兩位史侯夫人端莊,卻驚懼訕訕而退,隻有落湯雞似的史湘雲咬著牙不避,一手伸來牽著賈璉的衣角說話。
“你們沒打我,但逢著我的丫鬟翠縷在府中一時沒過來,就被人打了她兩鞭子,如今還在裡麵絞痛似的疼!”
指揮使趙全一時氣得發笑:“許是她行蹤鬼祟,躲著不肯來,士卒才催促了些。”
怕裡麵那人又說什麼現下還沒問罪的話,趙全理也不理了,隻再對著賈璉拱手道:“傾城伯爺,下官在此間還有公務要署理,恕不能再留無關人等。”
賈璉哪裡肯走。
“周指揮隻管署事就是了,我稟明羈候所主簿過來探親,朝廷也沒有說什麼不近人情的不許事。”
按常理來說,賈璉過來應該好生送走奉旨的指揮使,然後再在羈候所裡打點。
但眼下一時聽岔,眼見湘雲可憐,就憋不住怒氣動了手,話卻是不好說了。
趙全見攆不走賈璉,也無可奈何,總不能還派人到宮中請示。當下隻得按照流程錄了史家羈候之人的姓名,然後留著人看守,帶著名錄和隨行的羽林士卒回宮複命去。
賈璉自在羈候所裡招醫師來不提。
到了第二日,史侯家被查抄的事慢慢傳了出去。
兩位史侯老爺的事最是著急,當夜就判了罪,原保齡侯史鼐因在外邊任上受賄、縱容家仆行凶、虧空庫銀,以此數罪並罰發配遼東、原忠靖候史鼎在京貪汙、結黨營私、虧空庫銀,著秋後問斬。
至於原史侯府名下一乾奴仆,都是按照身契當街發賣,一乾內眷則暫留羈候所,待查清楚身上乾係,再依法懲處。
賈璉半夜才歸傾城府,第二日散了朝聽了這消息,隻好匆匆處理了政務,然後散值往刑部衙門見人。
朝廷處置的也太快了些。
當初江寧甄家謀反,都還查了好幾日才出結果,雖說最後是全家老小不論主仆儘皆問罪發賣,但等到一半,可是又得了恩旨寬恕。
如今史家這事,真叫人眼花繚亂。
到了刑部牢房裡,竟是等了好一陣,才得以入內見了戴枷的史鼐史鼎二人。
“兩位舅老爺——”
隔著監牢,眼見兩個披頭散發帶著鐐銬的人,縱然是賈璉,麵上這時也不禁有些動容。
史鼐聽得動靜張開渾濁雙眼望來,扶起兄弟史鼎過來相見。
“璉二?”
“難為你這個時候還有心來看望。”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史鼐腳上鐐銬嘩嘩作響,嘴唇乾枯,歎望道:“這事你既然沾惹的少,就千萬莫再牽扯進來。聖人該不使我家儘皆罪過至此,待我們去了,隻求你照料家中老小。”
賈璉忙問:“兩位舅老爺到底因著些什麼遭了朝廷發作,事先竟連半點聲響都沒聽到。”
換做是前麵甄家被抄,他心理就明明白白,如今卻趕在好好日常間,實在不知道史家怎麼就一夜至此。
賈璉連聲再問道:“……還有這罪名中縱容家仆行凶的事,是真是假?”
“你問縱奴行凶?從古至今,但凡是朝中高官貴族,有幾個是因為明麵上的罪證失勢的?”
史鼐搖頭道:“至於我家應著什麼事變成如此,不必去探尋,多半就是你想的那般,本來前年回京我就是該死的人了。”
賈璉一時無言。
史鼐再囑托道:“原先你和雲姐兒都扭捏不肯,所以另外尋衛若蘭家說了親,如今再不成了,勞你搭救出來為奴為婢也罷。還望你看在老太君的份上,儘心些,將我家人送回金陵老家,不使家族流散殆儘,無人祭祀先祖!”
金陵四家中,王家不在京中,薛家也是如履薄冰著,又本就隻剩下個孤寡操持家業,而賈家寧榮兩府比起監牢中的兩位不見得中用,全都靠不住。
眼下史鼐才隻能拿話全托付給賈璉。
“兄長!”
史鼎忍受不住,忙插話過來:“璉兒你得聖上看重,我們或可——”
“快彆說了!”
史鼐低喝一聲,發怒道:“你我是全然壞了事沒救,本來不關璉二的事,你叫他怎麼攬上身?彆到頭來剩下的家小都搭救不了!”
史鼎眼前的光亮肉眼可見的熄了。
沉悶片刻,他再想起一事來,連忙說出。
“這事背後肯定還有小人作祟!且必定是我們幾家親近的人,不然換了彆人,怎麼旬日間尋這麼多確鑿罪證出來?”
原來罪證還全是真的,不是誣陷。
賈璉也是有所預料了,搖搖頭道:“不管事成不成,俺都會去上奏陛下求情,王家老爺在外麵聽到這消息想來也會如此。到那時候,說不定看在先史令公的份上,朝廷會換一個稍寬鬆的處置,當真不必赴刑場也不定。”
史鼐如釋重負道:“全依仗你了,但求勿忘兩家情誼。”
外頭路口看囚的人獄卒早就等著了,本來死囚哪裡能容探視,隻是上官都不敢攔人,他自然也沒膽子過來相催。
……
探望完了,賈璉背著手從牢獄出來,思慮片刻,不免有著束手無策的煩悶。
複又回頭看了一眼,當年舅老爺史鼐言傳身教,教導通政使司任上的事曆曆在目。
史侯家如今是乾淨徹底的沒了。
賈璉回頭,腳步沉重上車去,朝傾城府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