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璉因而麵色稍緩,頷首道:“也不是當真是太傷心些什麼,有來有去也是世間人倫,隻上頭的長輩快走完了,一時叫人看著可惜。”
眼看要到星夜稀疏,驟將破曉。
因還有早朝要去,賈璉沒有多說,往外頭來,叫人備車去。
鳳姐兒去準備洗漱不提。
如今賈璉總覽尚書台事物,又是新任朝廷天官,每日政事著實不少,近些日子都沒有空閒。
何況又有西海沿子的戰事焦灼,廟堂之上袞袞諸公都在觀望,是以即便長輩林如海過世,賈璉也是不好專去告假的,隻幫林家往朝廷通報了喪事一聲。
午後,宮廷內就有一道聖旨發去榮府,提及平章禦史林如海為國操勞,病逝於任上,追贈為侯,賜諡,以其子林衝襲一等男。
“雖說一等男不值什麼,但也多少是聖上恩寵。”
尚書台裡,賈璉正在通政使司裡尋吳用說事,待聽到了這旨意的消息,麵上登時就有了笑意。
賈璉再笑道:“可見這一位待我等也不薄,為人周到的很。”
吳用從案後埋首出來,不以為意道:“這也隻是麵上的功夫。當日要是聽我的,叫楊誌多領兵看守宮廷幾日,兄長就該能封王了才是,如今另外得個一等男,不過是九牛一毛。”
“這些事也不值當說,怨俺多嘴。”
賈璉立即搖了頭,又道:“學究還是快尋平安洲發來的折子過來,做正事要緊。”
如今再可惜也沒用,吳用聽說,隻好作罷,重新署理政務。
朝廷征發的兵士已經到西海沿子前線,如今消息過來上上下下誰不著急?
黃昏隱沒,月上柳梢頭。
賈璉困頓於公務在尚書台裡沒走,卻有榮國府裡林之孝、賈琮兩個慌慌張張的跑來尚書台報信。
因兩人神色著急,又是左仆射家中之人,尚書台沿途誰人敢攔著,隻能由他們一路尋到賈璉跟前。
賈琮在門口跌了一跤倒地,手腳爬著進公門來,在堂下哭訴難止。
“二哥,家裡老太太……歿了!”
那林之孝緊跟在後頭,見賈璉已經起身下來堂間,也是涕淚橫流。
“今兒老太太白日間難得起身下了地,叫人快抱著兩位小爺過去要看。等老太太看了兩位小爺,滿心歡喜的陪了一陣,又發話賞了各屋各院的喜錢,好一陣才說暫時乏了,先去歇歇,睡會兒中覺。誰知道裡麵丫鬟們伺候得好好的,老太太快入夜了還沒醒,一摸脈象,好端端的停了,身子也眼睜睜的看著沒了暖和氣。”
賈琮聽了,再哭道:“今日貼身伺候、聽使喚的丫鬟婆子,還有傳飯的人都鎖了,就等二哥回去主持,隻怕其中有什麼差錯在。”
賈璉聽了這些,哪裡還坐得住。隻叫公署裡佐官將未完的些許庶務都帶去給吳用,自個徑直出門回府去。
還不到半個時辰,賈璉便縱馬到了寧榮街西街門。
聽得馬蹄聲陣陣,遠遠見著了人影,榮府西路守著的人趕忙來迎接,接過韁繩。
賈璉往西邊角門入內,沿途聽著一路的哀哭聲抵達賈母上院裡。
到正麵大屋中一看,果然見賈母閉目躺著,麵上無丁點血色。賈璉竟不禁仰後傾倒,氣力泄去,好幾個趔趄才在屋中站穩。
期年來,老太太身上叫人看不慣的缺點說起來也不少,既好享樂奢侈又偏心,還常念著什麼舊人情,放縱下麵的奴仆貪心也不管。
但對下麵的哥兒姐兒們,卻一向是極為真心實意來寵溺照顧的。
亦是因聽得進求情,當年賈璉都叫人打去東府了,這位老太太還要急匆匆拄著拐杖來救場。
今日這一去,卻連一個知心的長輩都沒了,真是鐵石做的人都要傷心。
二老爺賈政先散值到家,這時來扶著賈璉,叫人往後搬著凳來歇。
“你也不要太傷心,如今還是想想這麼料理最好。午間送來的吃食我都看了,東西是無礙的,隻是偏偏應在老太太身上。逢著榮禧堂裡那兩個小子出生,老太太昨夜就等了一陣,隻是抵不過睡意早早歇了,白天好不容易看著了,又歡喜過了頭。”
說著,賈政不免溢淚,複用袖子擦去。
賈璉這時往邊上看了看,隻見鴛鴦琥珀兩個,外加五六個粗使喚丫鬟,三個婆子都跪在哪兒哭,邊上叫人看管著,堵起不準過來。
賈璉便道:“說起來老太太也八十多了,前麵家裡壞事時撐著不走,如今眼見你們都說家裡興旺了,那股勁頭也就跟著沒了。前麵快活了一輩子,老太太今日也算是喜喪罷了,既然查清了,就不用拘著無辜人。”
賈政點頭道:“我也是這麼想的,這些人哪裡敢怠慢壞事,且老太太剛走就罰沒了她們也不是好事。”
正當兩人商議繼母後事時,猝然一聲悲嘯,徑直蕩入屋內。
“——老祖宗!”
賈寶玉這時身穿龍禁尉服飾入內來。
他因當值的班次此刻才得以回來,望見賈母的遺體一時大哭。
“……過往欠了這許多的寵愛,還沒報答零星半點回去,就看著出了這事,真叫我拿命換給老祖宗十年也好!”
賈寶玉一邊大哭一邊跪去了老太太遺體身邊,好半響才稍稍止住,卻想著先前林府的事,又哭了出來。
“果然世事洞明皆不見,一日興一日衰,叫人早該了悟生死的……如今人兒都去了,我留在這裡還有什麼用?”
自顧自的哭了一陣又一陣,邊上齊齊來勸寶玉。
二老爺賈政本來聽得賈寶玉前麵的話,還是暗自念叨這畜生有些孝心,不枉老太太最是溺愛他的。
但聽到後頭感悟的哭聲,登時就變了臉色。
“快把這丟人現眼的畜生拖走!素日擾了我的安寧也就罷了,還來這裡搗亂老太太的清淨,作死的孽障!”
賈政氣得身上發抖,一麵罵,一邊上來就將賈寶玉踹到。
有兩個小廝連忙上前來,扶著怔住的寶玉往外頭去了。
賈璉看了眼寶玉,對這亂象無動於衷,隻回頭來再望了望那了無生息的軀殼。
先前一手更換廟堂時都沒生有太多感觸,如今卻終於叫他驚覺。
隨著老太太逝去,身邊諸般事務,已是都成了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