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一路行, 晌午十分停歇了半個時辰。
蘇水湄給蘇水江拿食物進去的時候,莫名覺得氣氛不太對,具體哪裡不對, 她也說不上來。
“長公主, 用膳了。”蘇水湄將手裡其中一個食盒置到平遙長公主麵前,然後又將另外一個放到蘇水江跟前。
蘇水江沉默著,伸手打開食盒,露出裡麵乾淨新鮮的熱食, 剛剛撩開帷帽一角,那邊平遙長公主就炸了鍋。
“彆動!我見不得你的嘴!”平遙長公主指著蘇水江, 一副氣急敗壞的樣子。
蘇水湄:???
“我出去吃吧。”原本按照蘇水江的性子, 哪裡會管平遙長公主,肯定是自顧自地吃完了,卻沒想到, 他竟然會扯著蘇水湄的袖子聲音低低的說出這句話。
蘇水湄雖一頭霧水, 但還是跟蘇水江一起下了馬車。
兩人坐在一塊石頭上, 蘇水湄將手裡的食盒遞給蘇水江, 問他, “怎麼回事?”
蘇水江的臉藏在帷帽後麵, 支支吾吾無法解釋清楚。少年心事重, 素來便瞧著陰沉, 這番模樣,蘇水湄難得看到,正欲仔細盤問,蘇水江突然偏頭, 紅著耳廓,轉移話題道:“姐, 那個人你準備綁到什麼時候?”
蘇水江朝胡離的方向努了努嘴。
蘇水湄順勢看過去,道:“出了蘇州地界,我覺得就差不多了。”
“然後呢?”
然後……然後她就要兌現自己的諾言了。
胡離不能留,既然不能留,那她就陪他一起去死吧。這樣她既兌現了諾言,也能保證家國平安。
蘇水江見蘇水湄不說話,下意識心慌,“姐姐,你不要做傻事。”
蘇水湄臉上露出笑來,“怎麼會呢,我才十五,還有大好的日子要活呢……”說到這裡,蘇水湄突然覺得有些悲傷。
她並非不怕死,她才十五歲,可這一切必須要有人站出來。不是她,也會是彆人。
既然她能做到,那就讓她來吧。
“江兒,你回京師以後,要好好孝順爹娘,知道嗎?”蘇水湄看著正捧青瓷碗吃飯的蘇水江,眼前突然現出一層細薄白霧。她努力忍住那股哽咽感,然後端起食盒內的另外一碗飯,鼓著腮幫子往嘴裡塞。
“姐。”蘇水江臉上露出驚惶之色,他覺得蘇水湄很不對勁,“你到底要做什麼?是胡離將我救出來的,他是不是跟你做了什麼交易?”
蘇水江太了解蘇水湄了,他一猜就中。
蘇水湄用力搖頭,“沒有,你沒看我挾持了他嗎?哪裡會有什麼交易。”
越是否認,便越是心虛,蘇水江下意識攥緊了手裡的筷子,他說,“姐,你不要騙我。如果你為了我而做出什麼傻事,我一輩子都不會原諒自己。”
蘇水湄聽到此話,神色一頓,她咬咬牙,將嘴裡的飯咽下去,正欲說話,那邊就傳來一道懶洋洋的聲音。
“誰過來替我鬆一下,再不鬆綁,我這胳膊就要廢了。”胡離被綁在一棵枯樹樹上,枯樹上積著雪,他歪斜著靠在那裡,扯著嗓子嚷嚷,聲音被風吹散,變得模糊。
捆綁太久的話,血流不通,危急時刻確實會影響性命。
蘇水湄往四周看了看,沒有人搭理胡離,她想了想,放下碗,起身,走到胡離麵前。
蘇水湄站在胡離麵前,尚在猶豫,胡離便說出了讓蘇水湄放心的話。
男人眉眼微笑地看著麵前的小娘子,壓低聲音道:“放心吧,小湄兒,你們這麼多人,我是跑不掉的。”
蘇水湄一想也是,正準備去給胡離鬆綁,肩膀上突然出現一隻手,按住了她。
小娘子轉頭,看到站在自己身後的陸不言。
男人陰冷著一張臉,神色之間滿是淡漠,他幾步走到胡離身邊,替他鬆綁。
胡離斜睨他,皮笑肉不笑,“果然還是老大最貼心。”
陸不言垂眸,麵無表情地看著他,突然抬手,雙掌搭在他肩膀上,然後猛地使勁往下一按。
“啊!”沒有防備的胡離發出一聲慘叫。
蘇水湄被嚇了一跳,她看著胡離癱軟下來的雙臂,整個人忍不住的一抖。
“他詭計多端。”陸不言看到小娘子霎時慘白的臉,動作一頓,素來無所顧忌的他,陡然生出幾分手足無措。
陸不言卸了胡離的胳膊,又將他綁結實了,然後悶不吭聲的從胡離的寬袖內取出一柄匕首,遞到蘇水湄麵前,硬著嗓子道:“不要輕易相信他。”
雖然胡離一直在瞞著陸不言自己的真實身份,但陸不言畢竟是錦衣衛指揮使,他與胡離相處了這麼久,清楚的明白他是什麼性格。
平日裡的風流痞氣隻不過是偽裝罷了,他的真實性格陰險又惡劣,是為了達到某種目的而不擇手段的人。
陸不言解決完胡離,轉身離開,在跟蘇水湄側身而過時,看著小娘子白軟好欺的模樣,終於是沒忍住,“離他遠點。”
蘇水湄聽到這話,心尖一暖,正欲回答,男人卻已經走遠。
小娘子站在那裡,原本亮起了一點微光的眸子又霎時黯淡下來。
“嗬。”胡離看到蘇水湄的模樣,低笑一聲。
這笑落入蘇水湄耳中,便是硬生生的嘲笑。
蘇水湄拿著手裡的匕首,再看胡離,原本眼中的震驚立刻就轉換成了憤怒,“你剛才要乾什麼?”
“喲,瞪我呢?”胡離被卸了胳膊,麵色不是很好看,他疼出了一身冷汗,靠在樹下,歪頭嗤笑一聲,“是你綁的我,我還不能自救了?”
蘇水湄被胡離噎了一下,她將匕首收好,語氣不是很好道:“你放心,我會遵守諾言的。”
胡離又是低低地笑,他用隻能兩個人聽到的嗓音道:“我知道,我的湄兒最講信用了。”
蘇水湄被胡離“我的湄兒”這四個字惡心的不行,根本就不願多呆,正要走,胡離又喚住她。
“你過來,我跟你說句話。”胡離坐在樹下,用後背撐著,艱難地擺正自己的位置。
蘇水湄猶豫又狐疑地看向胡離。
“我現在這樣,還能耍什麼花招?”胡離無奈搖頭,臉上神色突然嚴肅道:“湄兒,過來。”
蘇水湄向前一步,“說吧。”
“蹲下來。”胡離又道。
蘇水湄警惕神色更甚,她從寬袖內取出那柄匕首,蹲下來,抵到胡離的脖子上,然後冷著臉道:“說。”
胡離垂眸看一眼那匕首,哀哀歎息一聲,似乎是怎麼都沒想到,過了這許多年再次相見,會變成如今劍拔弩張的局麵。
寒風之中,積雪未消,光色惑人。
男人臉上的痞色消退,眉眼間那股子風流之色也沉澱了下去,他盯著蘇水湄,語氣很輕,但很堅定,“我可能詭異多端,但我不會騙你,湄兒,相信我。”
胡離的眼神很真誠,可這種真誠在蘇水湄眼中卻是無用的。
她不需要他的真誠。
蘇水湄的眼睛生得極漂亮,黑白分明,比那雪都要乾淨。被這樣一雙眼睛看著時,胡離覺得自己的醜惡都被剝開了攤開在日頭下。
蘇水湄盯著他,“我知道,我勸不了你放棄你的複仇。可我還是希望你能看在那些百姓的份上,不要做出這麼殘忍的事。”說完,她收好匕首,起身離開。
胡離坐在那裡,看著小娘子纖瘦的背影,麵色突然一沉。
極端的羞恥,幻化成陰沉的憤怒。胡離知道,有些事是無法改變的,他走了這條路,便隻能選擇繼續走下去。
他不用寬恕,不用仁慈,他要踏著血路,踩著白骨,走到最高的位置。
如此,他才能得到他想要的一切。
包括他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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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隻有一會兒的休息時間,但平遙長公主才不會放過這種跟陸不言單獨相處的機會。
“陸哥哥,來喝水。”平遙長公主上頭穿一件月白色的交領短襖,下頭一條花緞馬麵裙,臉上擦粉塗脂,手裡捧著一桃形銀盞,裡頭裝著清水,努力挨著陸不言坐。
雖然那隻是一塊大石頭上鋪了一層薄布,但平遙長公主絲毫不嫌棄。
蘇水湄下意識低頭看了一眼自己身上圓領衫,不止寒酸,且平。而陸不言即使是一身最普通,最簡單的黑衣,也能穿出高貴典雅的氣質。
他就那麼跟平遙長公主坐在冷陽之下,微微側頭說話時,眸中浸著暖色,像一塊被融化的冰。
兩人是如此合適,合適到她覺得自己像塊茅坑裡的臭石頭。
蘇水湄覺得心尖刺痛。她伸手捂住心口,指尖深深陷入,然後感覺越來越疼,漲漲的,酸酸的。
直到晚間到達蘇州城外某處驛站,蘇水湄的心口依舊漲疼的厲害。
她佝僂著身體,伸手扶住門框,呼吸困難,麵色蒼白。
蘇水江最先發現她的異樣,他立刻跳下馬車上前扶住人,“姐,你沒事吧?”
蘇水湄搖頭,輕輕推開蘇水江,“我沒事。”
驛站內的驛丞早就知道有貴客臨門,早早就打掃乾淨了屋子,不過有一件事卻讓他很是為難。
“前幾日風雪太大,壓塌了好幾幢屋子,如今隻剩下這間主屋還有四間上等房了。”驛丞四十出頭,身形纖弱,身上帶著一股獨屬於蘇州地界的溫文爾雅,說話的時候也是十分謙卑。
能看出來,他亦是十分為難,且萬般不敢得罪貴人的,隻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實在是沒辦法了。
朱肆身份高貴,肯定是要自己住一間屋子的。平遙長公主也定要一人一間。剩下的兩間屋子,還有陸不言、胡離、東珠和蘇水湄以及蘇水江。
三個男人,一個女人,一個……不男不女。
“這樣吧,東珠,你跟我住一間,蘇小姐跟平遙住一間屋子,如何?”朱肆提議。
“不行。”蘇水江想也沒想,立刻拒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