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不言沒動,他撩開黑色袍踞,盤腿坐到地上,然後直視胡離,“你是前朝太子。”
胡離早就知道,按照陸不言的聰敏,猜到他身份是早晚的事,故此並不覺得驚訝。
“孛兒隻斤.蒙,才是你真正的名字。”陸不言一邊說著,一邊取出酒杯,給胡離倒了一杯酒。
這酒壺跟酒杯一看就不是配套的,胡離“嘖”一聲,略顯嫌棄。
陸不言舉起那酒杯,遞到胡離麵前。
胡離麵露詫異,接著便是一聲悶笑,然後在陸不言沉甸甸的視線中,就著他的手,喝了一口酒。
“嘖,難喝。”胡離搖頭,“這驛站裡果然沒什麼好酒。”
陸不言放下酒杯,青絲垂落,遮住眉眼,“先前我沒想到,如今想來,若是像你這種身份,將透影白瓷這種珍貴之物當玩意使,也是說得通的。”
胡離皇族出生,自小精養,談不上驕奢淫逸,但素來是要什麼有什麼。在被孫氏救出來後,物質上也沒吃過什麼苦。至此,即使是進入了錦衣衛,也是月月不剩俸祿,完全不拿銀子當銀子使。
“為什麼要這麼做?”陸不言單手搭在膝蓋上,聲音很沉,帶著一股明顯的壓抑。
胡離低笑,“為什麼不這麼做?”毫無悔意。
陸不言下意識攥緊了手,卻依舊努力壓製著怒火,“你可以向聖人替你求情,留你一條性命。”
“嘬嘬嘬……”胡離噘著嘴,一邊嫌棄,一邊搖頭,“老大,你喜歡當狗,我可喜歡當人。”
陸不言的黑眸之中瞬時印出猩紅怒色,他猛地抬頭看向胡離,雙拳緊握,發出明顯的“吱嘎”聲。
“怎麼,想打死我?”胡離臉上露出挑釁之意,“陸不言,就算你打死我,也改變不了你就是朱肆身邊一條狗的事實。”胡離話剛說完,麵頰側邊突然滑過一道拳風,然後“砰”的一聲,他身後的紅木欄杆應聲斷裂,飛出的碎屑擦過他的麵頰,沁出一道細淺的血痕。
陸不言的手從紅木欄杆上穿過,硬生生將那欄杆打成兩截。
胡離扯了扯唇角,說不怕,還是有點怕的。
“我還以為你要殺了我呢?”胡離說這話也不是沒有依據的,按照從前陸不言的性格來說,他確實是活不過幾日,可這次,陸不言竟忍了他許久,胡離十分好奇這其中到底有什麼緣由。
“讓我猜猜。”胡離聳起肩膀,用肩膀上的衣料擦了擦麵頰上沁出來的血,“我想,是因為湄兒,對不對?”
陸不言沉默著收回手,指骨處被木條劃傷,傷口細碎。
胡離見陸不言不說話,就知道自己猜對了。
胡離一笑,“若我朝不滅,蘇子沐定能封侯拜相。其實在他還是個白身的時候,太傅就曾說過,要讓湄兒做我的太子妃。湄兒是個重情義的孩子,雖然我如今落魄了,但這婚事有信物為證,我與她,確是未婚夫妻的關係。”
胡離說這番話,就是為了故意氣陸不言。卻不想陸不言不氣反笑,甚至慢條斯理撥弄起寬袖,又給胡離添了一杯酒。
男人素手執壺,青瓷酒壺被微微傾斜,清冽酒水如柱而出,“叮咚”落於酒杯之內。
酒杯滿,甚至有些溢出。
陸不言兩指夾著酒杯底部,推到胡離麵前,薄唇輕啟,吐出二字,“可惜。”
胡離被挑起了興趣,“可惜什麼?”
“可惜,你就要死了。”
“此話未免言之過早。”胡離臉上沒有半分懼色。
陸不言推開麵前的酒壺和酒杯,酒水撒了一地,甚至漏到了樓下。
深夜,驛站內格外安靜,連酒水滴落的聲音都清晰可聞。“啪嗒”一聲,圓潤的酒水珠子在地麵上碎裂開來,陸不言垂著眼睫,遮住眸中光色。
陸不言沉聲道:“驛丞是你的人,那個大夫也是你的人,你們早就將這座驛站占為己有。”
胡離臉上的笑收斂了,“你怎麼發現的?”
“今日那大夫過來時,腳上的土是乾的。驛丞那麼急的帶他過來,他不能在進驛站前還要換過一雙乾淨鞋子。”
“嗬,就隻是因為一雙鞋子?”
“對,就隻是因為一雙鞋子。”
胡離的麵色漸漸陰沉下去,他道:“陸不言,我從來不敢小看你。那這個驛站呢?你是怎麼發現的?”
“那驛丞說大雪壓塌了屋子,可我去看過,那些屋子分明就是被人為破壞的。”
胡離暗罵一聲,“蠢貨。”然後又道:“時間太急了,能把那些屋子都弄塌就不錯了。不過你發現的太晚了,你們已經進了驛站,還想翻身嗎?”
陸不言的麵色極其沉靜,他摩挲著指尖,眉眼中帶上了一股從未有過的歎息之色,“你覺得這一路上,為什麼沒有看到在暗樁裡的錦衣衛?”
胡離雙眸一暗,下意識轉頭向下看。
樓下的房門被人推開,躲在下等房內的,那些胡離安排好的人都被錦衣衛用刀架著脖子推了出來。
“你們失敗了。”陸不言下了最終言論。
胡離盯著陸不言,臉上突然露出詭異的笑。他抬眸看向頭頂明晃晃的紅紗籠燈,看著那燈籠內細膩飄散出的白色煙霧,順著燈籠上麵的縫隙消弭於空氣之中。
“陸不言,你該知道,我這個人最喜歡給自己留一條後路了。”
陸不言麵色大變,猛地抬頭往上看。
紅紗籠燈內的白霧越來越重,像晨間霧起,味道卻不如晨露那麼好聞,甚至還帶著一股古怪的香氣。
陸不言霍然起身,一手拔劍,一手掩住口鼻。
胡離慢悠悠道;“來不及的,從你們進驛站後就開始燒了。”
樓下,那些持劍的錦衣衛們紛紛踉蹌倒地,局麵順勢反轉。
陸不言身形一個踉蹌,手裡的繡春刀掉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極端的沉默之中,驛站的門被人打開,一輛馬車緩慢停下。
駕馬之人躍下馬車,跪於地上。
馬車簾子被一隻手揭開,孫氏梳著婦人髻,披一件青灰色鬥篷,踩著那馬夫,慢條斯理下了馬車。
孫氏捧著手裡的銅製小手爐進入驛站,徑直上樓。她雖已四十出頭,不再年輕,但歲月不敗美人,這些年的經曆沉澱在她身上,朱顏已逝,氣質卻深,眼尾周圍的細紋都帶上了難掩的淩厲之色。
“主人,我來晚了。”孫氏微微垂首,她身後的人立刻上前替胡離鬆綁。
胡離渾身一輕快,他站起來,接過孫氏遞過來的小手爐捂了捂手,伸了一個懶腰,“不晚,正好。”
孫氏視線下移,落到陸不言身上,“主人,這些人要怎麼處置?”
胡離笑眯眯道:“除了湄兒和江兒,都殺了吧。”
“是。”孫氏毫不猶豫地答應,然後朝身後的人一揮手。
那人舉起手裡的刀,眼看著就要朝陸不言砍過去,胡離突然道:“等我走了再動手,這麼血腥的事不適合小娘子看,怎麼這麼不懂事。”胡離責怪地看那舉刀之人一眼。
那人立刻垂眸斂息。
胡離推開門,將倒在門後的蘇水湄抱出來。
蘇水湄方才聽到異樣,正準備推門出去,卻不想渾身一軟,便倒在了地上。
“是你乾的?”蘇水湄試圖掙紮,渾身卻沒有一點力氣。
“嗯,是我乾的。”胡離誠懇的承認了,並溫柔道:“放心,我不會傷害你跟江兒的。”
蘇水湄轉頭,看到跟在胡離身邊的孫氏,突然明白過來,這一切都是局,從孫氏出現,用蘇水江威脅她開始。
孫氏要的根本就不是陸不言一個人的命,她要的是全部人的性命!而胡離也不是真心幫她解救蘇水江的,他隻是在利用她。
“那你也料到,我會挾持你?”蘇水湄看著胡離的神色越來越冷。
胡離歎息一聲,“對。”
蘇水湄徹底失望。
若是先前,她對胡離尚存一分以前的情意在,可現在,這份情意就在胡離這一聲“對”中,消失殆儘。
她的蒙哥哥,已經不在了。
現在站在她麵前的,是一個要毀國滅家,自私自利的叛賊,她再也不能存任何舊情之心了。
胡離抱著蘇水湄從陸不言身邊走過。
小娘子伏在門邊時,聽到了陸不言跟胡離的談話聲。
她不知道,陸不言竟為了她自己而做出了如此巨大的犧牲。蘇水湄閉上眼,有淚從眼角滑落,她輕輕地道:“對不起。”
因為藥力,而癱軟靠在牆邊的男人渾身一僵,他艱難地挪動著手,指尖觸到一點繡春刀的把柄。
如此細微的動作,卻沒逃過胡離的眼睛。
胡離動作一頓,往後退一步,一隻腳正好踩在陸不言的手上,而陸不言那隻手正覆在繡春刀柄上。
胡離臉上帶笑,腳下使勁一碾壓,“真是不能小看你啊,我的陸大人。”
陸不言的手背上還帶著剛才打斷欄杆時粘上的細碎木屑。
隨著胡離的動作,那些尖銳的木屑紮入他的肌膚,浸入筋骨之中。可最可怕的不是這些木屑,而是胡離刁鑽古怪的力道,他仿佛要將陸不言的手骨踩碎一般,絲毫沒有留力。
男人悶哼一聲,冷汗涔涔。
胡離歎息一聲,“雖然我知道你就要死了,但你武功很強,我還是想要廢了你這隻手。”
胡離話罷,輕輕彎腰,將蘇水湄放到地上,然後一把抽出陸不言手下的繡春刀,動作流暢,絲毫沒有停頓地“噗嗤”一聲,紮入了他的手掌內。
繡春刀鋒而利,就算斷骨也是瞬時便可。
陸不言額頭遍布冷汗,喉嚨劇烈抖動,發出困獸一般的悶哼聲。
胡離勾唇,用繡春刀在陸不言的手掌內攪弄了一會兒,見這手血肉模糊,再無下刀之地,這才□□,又挑斷了他的手筋,最後將繡春刀扔在地上。
鮮血飛濺,刀鋒嗡鳴,仿佛在哀切哭泣。
“啊……”蘇水湄大張著嘴,卻發不出一點聲音。
她努力想朝陸不言爬過去,卻因為渾身乏力,所以連一根手指都動不了,甚至於連流淚的力氣都被掏乾了。
驛站的門大開著,外頭不知何時又落起了風雪。
寒風卷著雪,從大門湧入,蘇水湄的眼睛被淚水和風雪遮蔽,她使勁最後一點力氣,咬破了舌尖,然後嘶啞著從喉嚨裡吐出兩個字,“言郎……”
她的聲音就像一個八十歲的老媼,浸著無助的悲傷和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