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現在去哪啊?”楊彥柏話剛剛說完, 就被蘇水湄扯著衣領子給拽到了一處假山石後。
不遠處行來一隊禁軍,腰掛利刀,麵容整肅。他們穿行於黑暗中, 雙眸陰鷙, 像鷹一般。
“怎麼這麼多禁軍?”蘇水湄心中疑竇。
“是啊,怎麼這麼多禁軍?”楊彥柏跟著鸚鵡學舌。
“這些禁軍是往哪裡去的?”蘇水湄又問。
楊彥柏踮腳努力看,“看方向好像是……華崇殿。”
“華崇殿是什麼地方?”
“就是陸不言他娘住的地方。”
蘇水湄心中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她立刻起身, 跟著禁軍走。
楊彥柏猶豫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他小小聲問, “你跟著禁軍乾什麼?”
“華崇殿那邊去這麼多禁軍,一定是出事了。”
楊彥柏點頭道:“說得有理。”
蘇水湄道:“現在最關鍵的是弄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還不簡單。”楊彥柏從寬袖暗袋內掏出一片金葉子。
蘇水湄看他一眼,“禁軍也受賄?”
“不是給禁軍的。”楊彥柏一臉嫌棄。
“那是給誰?”
“太監呀。”
蘇水湄頓時高看楊彥柏一眼。她先前覺得他一無是處, 如今看來是她太小看他了。這宮裡的事, 自然是那些太監、宮人最清楚了。
“我去問問, 你在這裡等我。”楊彥柏道。
他們已經跟著禁軍到達華崇殿前, 蘇水湄隱在黑暗中, 朝楊彥柏頷首。
楊彥柏甩著袖子出去了。
蘇水湄繼續等待。
突然, 她看到華崇殿門口一閃而過的影子, 穿著小太監的衣服, 正上前將被風吹開的窗戶關上。
那張臉,如果她沒看錯的話,像是……胡離?
蘇水湄的心中翻起一陣跌宕巨浪來,腦中混亂的線索穿成一線, 她知道了,原來這一切的助力, 都是周氏。
不然東珠一個太監,即使權勢旺盛,又如何能掌控整個皇宮,這其中當然免不了要讓真正統領後宮的周氏相助。
聖人無後,後宮一切事宜都交由周氏打理,就連聖人身邊的事情周氏也習慣要插一手。
“喂。”蘇水湄肩上突然出現一隻手,她嚇了一跳,抬腳就踹。
被踹得彎腰的楊彥柏伸出一根手指,“你要……讓我斷子絕孫啊?”
蘇水湄一臉尷尬,“我,我不知道是你,對不住啊。”說完,蘇水湄又問,“怎麼樣了?”
“禁軍把錦衣衛抓了。”楊彥柏忍痛站起來。
“禁軍是聖人的?”
“當然了。”
既然是聖人的,那就能說通了。
蘇水湄轉頭看向籠罩在夜色之中的華崇殿,問,“你知道怎麼進去嗎?”
“這麼多禁軍……”楊彥柏一臉為難,“我又不是神仙。”
“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蘇水湄轉頭看他,一聲眼睛黑白分明,漂亮的不可思議。
楊彥柏輕咳一聲,不知為何小鹿亂撞。他偏頭,一臉無奈道:“好吧,好吧,你跟我來。”
楊彥柏領著蘇水湄到華崇殿一處偏僻角落。說偏僻,其實並不偏僻,不遠便是華崇殿的正殿。
“這是什麼?”蘇水湄看著眼前牆角一個圓溜溜的小洞,眼睛也跟著睜得圓溜溜了。
楊彥柏叉腰道:“狗洞啊。”
蘇水湄:……
沉默中,楊彥柏麵有羞色,“小時候我們一起偷溜出去,就是從這裡出去的。”
怪不得。
蘇水湄明白了,算上剛才她鑽的,那些根本就不是狗洞,而是這幾個人一起挖出來的吧!
.
蘇水湄從“狗洞”裡爬進了華崇殿,她讓楊彥柏等在外麵,替她望風。
華崇殿內空蕩蕩的沒有人,蘇水湄一路行到正殿。她小心翼翼地推開窗戶,然後側身躍入。
殿內未點燈,蘇水湄小心翼翼地站定。突然,身後傳來一道光亮,她猛地轉身,看到了正在點燃琉璃燈的周氏。
蘇水湄精神一震,喉嚨發乾。
周氏穿著端莊的宮服,即使年歲已大,但歲月從不敗美人,她站在那裡,身段纖柔,麵容皎美,卻古怪地透出一股陰森之氣。
周氏點好燈,轉頭看向蘇水湄。
蘇水湄下意識繃緊身體,開口道:“現在外麵都是禁軍。”
周氏一笑,“我知道。”
看著周氏這副無所謂的樣子,蘇水湄心中霍然升起一股怒氣,“您是陸不言的母親,你想過這份罪責會連累到他嗎?你先前要他與平遙長公主成親,可平遙長公主是他的親妹妹啊!您這是要逼死他!您不念懷胎十月,也不念他是您的親骨肉嗎?”
麵對情緒激動的蘇水湄,周氏臉上依舊帶著淡淡微笑,那是一種被歲月磨礪後的坦然沉澱,“你年紀小,不懂,我一看到他那張臉啊,我就想到那個男人。”
那個男人?
那邊,周氏臉上的笑突然褪去,她盯著麵前的琉璃燈,雙眸之中印出火色,“那個該千刀萬剮的狗東西!”
蘇水湄被周氏臉上露出的恨意震驚。
燈色下,周氏那張臉變得扭曲瘋狂,“我知道,你喜歡陸不言。他確實是個好孩子,可惜,命不好。如果是你嫁給了陸不言,卻讓聖人侵犯,生了聖人的孩子,你會怎麼辦?”
看著麵前的周氏,蘇水湄無言以對,她沉默了,良久後才道:“起碼我不會將這怨氣發到無辜的孩子身上,也不會為了自己的仇恨,牽扯到無辜百姓身上。”
“嗬,還真是偉大呢。”周氏臉上儘是嘲諷之色,“你不知我的苦,有什麼資格來勸我?你拿什麼天下蒼生的大道理來壓我?我一個血肉凡胎,憑什麼要為什麼天下蒼生犧牲?我的恨,我的怨,誰能來為我伸張?沒有人,沒有人關心過我!”
周氏赤紅著眼,情緒激動。
蘇水湄似乎都能看到她心底裡壓抑不住的怨怒之氣,從她的雙眸,鼻息間噴湧而出,帶著可怖的炙熱濁氣。
是,她沒有資格。
“可若是我,便不會這麼做。你有你的理由,我有我的道理。”蘇水湄表情平靜地看著麵前的周氏,“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回頭?我拿什麼回頭?我回頭是萬丈深淵,我會生不如死。”周氏一步一步往後退,蘇水湄看到她漸漸消融於黑暗中的身影,真如墜入萬丈深淵一般。
“娘。”一道沙啞的聲音突然從旁傳來。
大殿的門被人打開,陸不言麵色蒼白地站在那裡,身後是整齊劃一的禁軍。這些禁軍靜悄悄地站在那裡,猶如暗夜幽靈,透出一股古怪的壓抑和陰霾感。
烏雲飄蕩,皎月沒入其中,所有人的臉上都被照出一層淺薄的暗影。
陸不言就在這個時候走了進來。
明明滅滅的光影交疊,男人臉上的表情也跟著光線一齊變化。
他腳步很輕,像是有點飄。這對於陸不言這個向來自矜的人來說是很不尋常的。
他關上殿門,將門外的禁軍阻隔。
整個殿內陷入幽然的平靜。陸不言的心從一開始的洶湧到如今的和平,隻是這和平並非真正的和平。
他覺得自己就像是懸浮在泥沼地裡,一點一點沉沒下去,無法掙脫。表麵的他看著光鮮亮麗,實則內裡已被淤泥侵蝕的腐敗不堪。
他從蘇水湄身邊走過,徑直走到周氏麵前。
麵對著這位養育了自己二十多年的母親,陸不言的感覺複雜至極。
他無法用言語來描述,隻覺得心臟揪緊著。淺淡的解脫,濃鬱的不舍,那種從心臟內蓬勃而出的情感穿透血脈,湧現於眸中。
“娘。”陸不言開口了,他聲音很輕,在這個靜謐的殿內卻十分清晰。
他說,“娘,您若看著我恨,便殺了我吧。”
蘇水湄下意識倒吸一口涼氣,她上前邁一步,想說話,卻在看到陸不言蒼白的麵容時選擇了沉默。
這種事情,她無法插手,也不應該插手。
相比於陸不言,周氏的表情則顯得平靜多了。她甚至還笑了出來,“怎麼,如果我不殺你,你就要殺了我?”
陸不言握緊左手的繡春刀,他深吸一口氣,語調微微顫抖,“不,我會把您交給聖人。”
“哈哈哈……”周氏大笑起來,笑得眼淚都出來了。她的臉上是古怪而窒息的瘋狂,“我犯的是謀逆,你知道什麼是謀逆嗎?是要砍頭,誅殺九族的!”
“陛下會網開一麵……”陸不言的話還沒說完,周氏突然朝他怒吼道:“滾!”
陸不言剩下的話咽進了喉嚨裡,他的指尖深深陷入掌心,喉頭湧起熟悉的血腥氣。
“我讓你滾,聽不懂嗎?”周氏朝陸不言走近。
陸不言沒動,神色悲傷而倔強。
突然,一柄利劍從殿中梁上落下,直直朝陸不言刺去。
“小心!”蘇水湄急喊一聲。
周氏下意識將陸不言推開。
鋒利的劍氣割破空氣,劃傷周氏的肌膚,洶湧的鮮血從周氏脖頸處湧出,像永不停息的泉水。
陸不言麵色大變,他上前一步,跪在地上抱住周氏。
說來仿佛是笑話,這居然是他跟周氏最親近的一次。周氏從小就不喜歡他,從不碰他,就算陸不言自己貼上來,也會被她嫌惡推開。
小時候的陸不言不懂,以為是自己不聽話。
他努力的聽話,努力的想獲得周氏的好感,卻屢屢失敗。直到最後知道真相,他才明白,原來不管他做什麼,周氏都不會喜歡他。
鮮血蔓延,浸濕了陸不言的衣服。
周氏緊緊抓著他的衣袖,隻點了一盞琉璃燈的殿內依舊昏暗,她看不清陸不言的臉,喉頭是惡心的血腥氣。
“我知道是我對不住你,可我過不去,以後你要好好活著。我欠你的,來世再還給你……”周氏的聲音越來越輕,直至最後消散。
周氏不配為母親,可在最後一刻,她卻下意識推開了陸不言。
或許不是不愛,隻是太恨。
蘇水湄站在一旁,呆愣半響才轉頭看向一旁的胡離。
她喚他,“蒙哥哥。”
正欲逃離的胡離腳步一頓,他偏頭看她。
蘇水湄朝他走來,“蒙哥哥,這次的計劃裡,你也在?”
胡離抿唇,沒有說話。
蘇水湄走到他跟前,一邊走,一邊道:“從前的你,連隻螞蟻都舍不得踩死。可現在的你,連殺人都不眨眼。”
“人都是會變的。”胡離看著蘇水湄,突然朝陸不言斜睨一眼,“外頭都是禁軍?”
“是,蒙哥哥,你逃不掉的。”蘇水湄剛剛說完,胡離突然出手,猛地把她拉到自己身邊,反手就把自己手裡的劍抵在了她脖子上。
蘇水湄的臉上露出哀切之色,她神色灰敗的任由胡離動作,仿佛一具木偶。
那邊,陸不言小心翼翼地放下周氏的屍體,手提繡春刀站起來。
“放開她。”男人聲音嘶啞地開口。
胡離勾唇,麵色陰狠,“隻要我安全出去,我就放過她。”
“我可以做你的人質。”陸不言扔掉手裡的繡春刀。
胡離卻笑了,“你以為我會上你……”男人話未說完,突然感覺自己腰後一疼,然後渾身一軟,連劍都握不住。
“哐當”一聲,長劍落地,胡離半跪到了地上。
蘇水湄的視線從胡離的後腰上移開,指尖是一根細長的針。
“湄兒?”胡離艱難吐出這兩個字,就被陸不言身後衝進來的禁軍們壓製住了。
透過身穿鎧甲的禁軍,蘇水湄看到胡離朝她直望過來的眸子。
她的手開始顫抖,她的身體也跟著開始顫抖。
一隻寬大的手掌握住她冰冷的手輕輕揉捏,這隻手帶著黏膩的熱,與她十指相扣,她聽到他說,“彆怕,我在。”
蘇水湄眼中聚著的淚瞬時滑落,她轉身,深深埋入陸不言懷中。
雖然胡離做了許多惡事,但這種親手將親人送上斷頭台的感覺,卻是身為一個人一輩子都不能揮之而去的噩夢。
蘇水湄埋在陸不言懷裡,崩潰大哭。
陸不言偏頭,看向躺在地上的周氏,也忍不住將頭埋進了蘇水湄發間。
琉璃燈閃,外頭行來一人,入內高喊,“周氏謀逆,罪無可赦。其子陸不言,念其救駕有功,暫時收押。”
蘇水湄霍然抬眸。
為什麼?聖人還要對陸不言下手?
陸不言麵色沉靜,似乎早已料到。他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然後扔掉手裡的繡春刀,與禁軍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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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牢內,陸不言靠在牆壁上閉目養神。
外麵傳來一陣腳步聲,穿透黑長幽深的路,目的性明確的行到陸不言所在的這間牢房內。
“哢嚓”一聲,鐵鎖被打開,一個身披黑色鬥篷的男人出現在門口,略長的兜帽遮住他半張臉。在此原本便晦暗不明的燈光中,越發看不清他的麵容。
“您小心。”獄卒殷勤話罷,躬身退下。
男人站在臟汙潮濕的地牢內,身上華美的衣物與肮臟的地牢形成鮮明對比。
他褪下頭上兜帽。
陸不言緩慢睜開眼,看到麵前的朱肆,輕勾唇,像是早已料到,“您來了。”
朱肆慢條斯理捋了捋垂落在側的青絲,問,“什麼時候發現的?”
陸不言換了一個更加舒服一點的姿勢,又閉上了眼道:“一開始。”
“哦?”
陸不言繼續,“當時你初見她,她與何穗意一道從樹上摔下來,身上穿著常服。若是常人,定會問何穗意她是誰,而你卻直接問了我,說明你知道她的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