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不愧是我的陸哥哥。”朱肆歎息一聲。
陸不言感覺身邊傳來一陣微冷的龍涎香,他動了動眼皮,肩膀上微微一沉。
朱肆身量雖高,但身形卻不壯。如今他蜷縮著坐在陸不言身邊,更顯出一股孱弱之感。
朱肆微偏頭,將腦袋靠在陸不言的肩膀上。
“已經許久未曾和哥哥這般親密了。”朱肆道:“委屈哥哥了。”
陸不言保持著這個姿勢沒有動,他緩慢睜開眼,轉頭看向朱肆,問,“你到底要什麼?”
朱肆靠在陸不言肩頭,臉上露出笑來,褪去了那層層疊疊的帝王厚服,現在的他仿佛真的就像是個少年郎一般,那麼天真,那麼燦爛,“哥哥不如猜猜?”
陸不言雙眸一暗,神色霍然淩厲,“彆動她。”
朱肆笑一聲,“哥哥喜歡上她了?”
陸不言表情未變,聲音微沉,他反問,“為什麼不呢?”
朱肆盯著陸不言看了一會兒,突然又笑起來。
“哥哥素來就不是個坦率的人,如今能將這句話說出來,想是真的愛上了她。”說著,朱肆就要站起來,卻被陸不言一把按住。
男人雖然是坐著的,但渾身氣勢凜然,他稍稍挑起眉,漆黑雙眸深沉晦暗,“你到底要做什麼?”
朱肆沒有回答,隻慢條斯理推開陸不言的手站起身。
陸不言盯著他,細想半刻,猛地想到一件事。他雙眸一窒,唇瓣緊抿。
雖然陸不言什麼話都沒有說,但朱肆卻懂了。
“哥哥真是聰明,希望被哥哥喜歡的她也這麼一點就透。”
牢房內沉寂下來,陸不言的眸子越發深沉,他聲音嘶啞地開口,“我阻止不了你,可我這條命現下還是握在自己手裡。如果我想死,沒有人能阻止的了。”
陸不言明白,朱肆現在就是拿他在拿捏蘇水湄。
朱肆神色不變,“哥哥想說什麼?”
“若真有其事,你要放過她。”
朱肆輕輕搖頭,一臉無奈,“哥哥將我看作什麼殺人狂魔了?我隻要拿到了那樣東西,自然不會為難。”
君子一言,駟馬難追。更何況朱肆還是天子,金口玉言更是不能改。
“好,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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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後問斬?這是什麼意思?不是說救駕有功嗎?”蘇水湄一把拽住蘇水江的胳膊。
蘇水江被自家姐姐拽了一個踉蹌,領子勒得死緊,呼吸困難道:“聖人的心思誰能揣度?”
“不可能,不可能的……”蘇水湄搖著頭,雙眸呆滯。
蘇水江看到蘇水湄的模樣,上前一把將人抱住,“姐,陸不言真有那麼好嗎?”
蘇水湄垂眸,看到蘇水江箍在自己腰間的雙臂。她把自己的手搭上去,輕輕拍了拍,問他,“那你覺得平遙長公主好嗎?”
蘇水江麵色一紅,“姐,你怎麼提這件事?”
蘇水湄勉強扯出一抹笑,“你是我弟弟,你什麼事情能瞞得了我?”蘇水湄撥開蘇水江的手,麵對麵與他站在一起,“江兒,你長大了,你該明白這是一種什麼樣的情感。”
蘇水江沉默下來,良久後他才道:“我帶你去見一個人。”
蘇水湄一臉疑惑的被蘇水江領著去見一個人,這個人不是彆人,正是暫住在蘇府內的平遙長公主。
平遙長公主已經聽說聖人要將陸不言秋後問斬的事了,這會子正抱著一個包袱要出門去,剛剛走到門廊處便跟蘇家兩姐弟撞到了一起。
平遙長公主走得急,包袱裡的東西又重,兩相一撞,那麼一脫手,包袱差點掉到地上,好在她運氣好,手忙腳亂地接住了。
雖隻那麼一瞬,但蘇水湄還是看到了包袱裡麵的那個東西的一角。
平遙長公主迅速把東西裹好,嚇出一身冷汗,並嗬斥道:“走路小心點。”
“長公主要去哪?”蘇水湄拉住正欲從自己身側而過的平遙長公主。
平遙長公主斜睨她一眼,“跟你沒關係。”話罷,平遙長公主甩開蘇水湄的手,徑直往外去。
蘇水江站在蘇水湄身後,看著平遙長公主遠去的背影,神色有些呆。
他覺得自己從前怎麼沒有發現呢?平遙長公主不僅生得好看,嗓子好聽,就連身上的味道都那麼好聞……
“江兒?江兒?蘇水江!”蘇水湄用力拍上蘇水江的腦袋,蘇水江猛地回神,耳尖炸紅。
蘇水湄沒空管他,問,“平遙長公主就是你要帶我見的人?”
“嗯。”蘇水江點了點頭,然後又道:“不過我也有事要跟你說。”話罷,蘇水江左右四顧,讓蘇水湄跟他往一僻靜地去。
蘇水湄隨在蘇水江身後上了閣樓。
閣樓門窗大開,視角廣闊,若是有人前來,一眼便能看到。
蘇水江替蘇水湄倒了一盞茶,然後偏頭思索,像是在想著如何開口。
蘇水湄就等著,等了一會兒不耐煩了,突然發現蘇水江正盯著某處看。
蘇水湄順著蘇水江的方向看過去,隻見那方向是一個木施。隔著一層細薄珠簾,蘇水湄隱隱綽綽能看到木施上掛著的女子內衫。
蘇水湄:……
蘇水湄想起來,這閣樓似乎就是平遙長公主住的。
雖然弟弟大了,管不住了,但蘇水湄萬萬沒想到,她弟弟會變成這樣不要臉的東西。
“蘇水江。”蘇水湄咬牙切齒,陰測測地喚了他一聲。
蘇水江立刻回神,乾澀輕咳一聲,又說,“我們出去說吧。”
屋子裡滿是女子馨甜的味道,蘇水江聞著便有些心猿意馬。
蘇水湄:……
無奈,兩人又走到了二樓閣樓外的走廊上,他們靠著欄杆,有風吹來,蘇水湄觸目所及,廣闊無垠的天際,潔白無瑕的軟雲,吹來的風中夾雜著初春花香,微冷,略寒,卻提神醒腦。
蘇水江開口了,“平遙長公主手裡的東西,方才姐姐應該也看到了。”
蘇水湄確實看到了,雖然隻是一角,但她知道,那個東西是玉璽。玉璽怎麼會在平遙長公主手裡?
蘇水江注意到蘇水湄疑惑的眼神,繼續道:“我與聖人之間確是有約,聖人除了讓我盯住陸不言外,還要我從平遙長公主那取回玉璽。”
所以這就是蘇水江一直在做的事?
“那你能進入錦衣衛,其實也是聖人在後麵幫你?”
蘇水江點頭道:“嗯。”
就知道,像她弟弟這樣連跑個步都喘的人,怎麼可能考入錦衣衛!原來是聖人給他開了這後門……不,這是把牆都給他砸了啊!
“所以方才平遙長公主抱著玉璽,是準備進宮去換陸不言?”蘇水湄明白了聖人的手段。
“嗯。”
蘇水湄感歎,這還真是一個善於兵不血刃的高手啊。
“隻是可惜……”蘇水湄按在欄杆上的手微微收緊,“那個玉璽是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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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遙長公主急匆匆地回到皇宮去尋朱肆,卻被攔在了禦書房外麵。
“我要見聖人哥哥,你們給我滾開!”平遙長公主麵對威風凜凜的禁軍,絲毫不懼,直接抱著懷裡的東西就往裡麵衝。
禁軍雖勇,但萬不敢傷害平遙長公主,隻得眼睜睜看著平遙長公主橫衝直撞進去。
“聖人哥哥!”平遙長公主直奔正坐在案後批改奏折的朱肆。
她身後的禁軍上前請罪。
朱肆朝那些禁軍揮了揮手,然後抬眸看到平遙長公主道:“舍得回來了?”
平遙長公主上前,把包袱裡的東西放到朱肆麵前,“皇兄,我把東西帶來了,你放了陸哥哥吧,好不好?”
平遙長公主深知自家哥哥的脾性,看著溫和,實則深沉。他是個聖人,是位明君,可這卻並不代表他是仁慈軟弱的人。
掌控著一個國家,擔負著大明百姓的生計,朱肆肩頭的擔子很重,他既要仁慈,又要懂得明辨是非,成為一個手腕利落的明君。
朱肆的視線落到那個玉璽上,四方玉璽,全玉而製,晶瑩剔透,上頭是微紅的陳泥。
朱肆將它拿起來,輕輕歎出一口氣,“不是它。”
平遙長公主立刻急了,“怎麼不是?我明明是從你禦書房偷出來的!”
“這確實是我禦書房內的玉璽,可惜,不是它。”
平遙長公主聽不懂朱肆在說什麼,她一頭霧水,卻還是堅持道:“我不管是不是,反正你要放了陸哥哥。”
朱肆將那玉璽放好,然後重新打開奏折。
平遙長公主見朱肆不說話,登時急了,“皇兄,你說話啊?我都把東西帶來了,你一定要放了陸哥哥!”
“來人。”朱肆頭也沒抬,將禁軍喚進來,“請平遙長公主回殿休息。”
“是。”禁軍上前,一左一右架住平遙長公主。
平遙長公主氣得蹬腿,“你們敢,你們敢這樣對我,我讓聖人哥哥砍……”不對,不對,“我砍了你們的腦袋,啊啊啊啊!”
平遙長公主的聲音漸漸遠去,朱肆伸手揉了揉耳朵,繼續看奏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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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姐,你要一個人去蘇州?”蘇水江看著騎在馬上的蘇水湄,眉頭緊皺。
“嗯,彆跟爹娘說。”蘇水湄勒緊韁繩。
“可是你一個女子……”蘇水江滿臉擔憂,他想了片刻,突然轉身,自己也從馬廄裡牽了一匹馬出來,“我跟你一起去。”
“你……”蘇水湄本想拒絕,蘇水江卻直接截住了她的話道:“姐,從前都是你教我如何做,現在我長大了,我也想保護你。”最後那句話,蘇水江的聲音很輕,卻很堅定。
烈日陽光正盛,像裂開在蘇水江身上,鋪疊出一層又一層漂亮的晶瑩光影。
恍惚間,蘇水湄才發現,不知道什麼時候,她的弟弟長大了。已經長得比她高,比她壯,像一個真正的男人一樣,可以撐起蘇家門楣。
“好,那你跟我一起去,有些事情,你也是該知道的。”
蘇水江鄭重點頭,然後艱難又努力地拽著韁繩開始爬馬背。
蘇水湄:……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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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蘇水湄和蘇水江連夜趕路,但京師與蘇州畢竟路途遙遠,再加上蘇水湄身為女子確實體力不足,而蘇水江也體質虛弱,所以他們花費了近兩個月,才終於到達蘇州城。
從馬背上下來的時候,蘇水湄累得雙腿打顫,並在心中暗暗算計秋後問斬的日子。
其實時間還是挺充裕的……吧?
“姐,我們來這裡做什麼?”
蘇水江跟在蘇水湄身後,一齊往寒山寺的路上去。
“回來看看爹娘。”蘇水湄爬得有點喘,她隨手折了一根樹枝,支撐著自己往上爬。
如今已是夏日,天氣炎熱,前來敬香的人也不多。
蘇水湄跟蘇水江一路走去,隻零星看到幾人。
他們入了寒山寺,給了香油錢,然後行到藏書閣後頭的山上。
一座小墳墓,平日裡偶有小和尚會來照看一二。墳墓前的野草被收拾乾淨了,露出齊齊矮矮的一層。
蘇水湄和蘇水江上前,齊齊下跪磕頭。
“爹,我與江兒來看你了。”
風吹來,草微動,蘇水湄眼眶微紅。
她看著麵前的小墳墓,用力吸了一口氣,將肚子裡想了兩個月的話說了出來,“爹,您看到這大明盛世了嗎?聖人是位不錯的聖人,我想,你若在世,一定也會喜歡他的。”
說到這裡,蘇水湄又是深深一磕,然後抬眸,眼神堅定道:“爹,我將那東西帶走了。”
話罷,蘇水湄起身,走到小土包前,開始徒手挖了起來。
蘇水江見狀,立刻上前,“姐,你在乾什麼?”
“彆說話,跟我一起挖。”
蘇水江抿了抿唇,他蹲在蘇水湄身邊,選擇相信自己的姐姐。他挽起袖子,跟蘇水湄一起挖了起來。
陳年舊土,挖起來有些難。
蘇水湄尋了樹枝來,蘇水江尋了石頭來,兩人一個砸,一個翹,終於是將那小土包給弄開了。
小土包裡赫然置著一個木盒。
那木盒不大,方方正正沾著汙泥,看質地顯然不是凡品。
“姐,這裡麵是什麼東西?”蘇水江看著蘇水湄小心翼翼的把木盒抱出來,置到地上。
蘇水湄吩咐他道:“把土填回去。”
“哦。”蘇水江聽話的把土填回去。
蘇水湄用手抹開木盒上的泥,然後將它打開。
雖然埋了這麼久,但因為木料高級,所以裡麵的東西並沒有一絲損壞,打開時甚至還能聞到清淡的木香。
“這是……”蘇水江目瞪口呆,“玉璽?”
蘇水湄將玉璽捧出,用包袱包好,然後起身。
蘇水江跟著站起來,他滿手汙泥,一臉的不可置信。
蘇水湄轉頭看他,“你現在知道為什麼聖人會挑你進錦衣衛,來做那些事了吧?”
蘇水江不笨,他看到這玉璽便什麼都明白了。
“聖人一開始就知道玉璽在我們這裡,他做了這麼大一個局,就是為了一個玉璽?”蘇水江為朱肆的心計所心驚。
蘇水湄道:“是,也不是。玉璽隻是一小部分,聖人借陸不言的手除掉朝中腐敗之輩,他提拔東珠上位也隻是為了膨脹東珠的野心,讓他露出破綻,隨後將其鏟除。”
“而最後一步,就是將周氏解決了。周氏是他的乳母,若非用這種方法逼迫周氏自己犯下如此滔天謀逆的大事,他擅自拿周氏開刀,定然會被天下人詬病,說他乃不孝無情之人。”
蘇水江呐呐張嘴,“所以,我們所有人都是他的棋子。”
“能為天下蒼生的棋子,又有何憾。”蘇水湄轉頭看向蘇沐子的墳墓,她的臉上露出笑來。
她想,他們姐弟終究沒有辱沒父親。
父親一生所求,亦不過天下太平。
如此,甚好。
蘇水湄仰頭看天,長歎道:“我們該回京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