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月後,顧扶洲率領援軍抵達西北,林清羽又一次和他海角天隅。唯一值得欣慰的是,這一回他們至少可以寫信給彼此,這是天子賜予他們的特權。
每一份從西北送到京城的奏報,都會夾雜著一封顧大將軍寫給夫人的家書,而這兩者均會在第一時間送到林清羽的案頭。
奏報和家書雖出自一人之筆,風格卻迥然不同。奏報上言簡意賅,用詞得當,所言全為軍中事宜。這段時日,西夏軍在鬼帥的帶領下勢如破竹,占領雍涼後又拿下了數座西北重鎮。顧扶洲率領京師援軍到後,好歹先穩住了軍心,士氣亦有所提升。
在西夏軍淩厲的攻勢下,大瑜軍死守軌州城。此乃西北的最後一道防線,軌州一旦淪陷,大瑜西北門戶大開,屆時西夏退可取江南平原,進可直指國都。
顧扶洲畢竟是披被子登城門指揮布防的男人,在守城一事上頗有心得。西北軍和援軍同心協力,據西夏軍於軌州城外,暫時阻擋了西夏的推進。
這些在奏報上寫得簡單,隻言結果,省略了過程和細節。但單看傷亡人數,便能知其艱難。而顧扶洲的家書,卻是這樣的:
“清羽你肯定不會相信,我自從來到西北,一次懶覺都沒睡過。你看到我凱旋的決心了嗎?”
“晚上和將軍們議完事,走出帳篷看見西北的星星很亮,突然覺得這個時候,你在我身邊就好了。”
“那個鬼帥有點厲害啊,我感覺我不是他的對手。不過武攸遠很有信心的樣子,每天講戰術能講兩個時辰——我都有認真聽他說,然後我開始一大把一大把地掉頭發了。”
“清羽,算上上回我在西北,我已經六連勝了。我有預感,要來了,我的首敗馬上就要來了。救命。”
……
不知為何,看到顧扶洲抱怨西夏鬼帥用兵如神,哭訴自己不是他的對手,林清羽反而沒有特彆擔憂。這應當是顧扶洲的口吻在作祟,明明寫的不是什麼好事,卻莫名能讓人對他產生信心。這個人總是這樣,在不情不願的懶散中,把每一件事都做到最好。
顧扶洲給他的安心從來不是在言語之上。這次……想必也會一樣罷。
不,是一定要一樣。
林清羽這個年過的極是簡單。雖說袁寅和往年一樣,在將軍府掛滿了紅綢燈籠,窗戶上貼著窗花,也讓廚房準備了豐盛的年夜飯。但林清羽心不在此,隨便用了兩口就回房歇息。
屋內還是那張顧扶洲精心挑選的大床。顧扶洲為了少起夜,特意讓木匠打了一方和床相匹配的木桌,每晚在桌子上備好茶水,如此夜裡渴醒,探個身子就能喝到水。
林清羽躺在床的裡側,四肢微涼,無論蓋了多厚的被子,身體始終暖不起來。
熬到四更,林清羽放棄入睡。他下了床,披上狐裘,拿著燭台走至桌邊,提筆寫下心中所念:鴛鴦瓦冷霜華重,翡翠衾寒誰與共。
一願郎君千歲,二願妾身常健,三願如同梁上燕,歲歲長相見……終究隻是美好的祝願罷了。
寫完之後,林清羽有片刻失神,抬眸朝西北天際看去。
燭火燃儘,獨坐天明。
大年初三,陸續有人到將軍府拜年。和去歲不同,今年來府上拜年的除了眾多武將,文官也不少。新帝登基後,京中高門也都看明白了,除去顧大將軍,將軍夫人也是個不可小覷的人物。說是五品醫官林太醫,可把這個“醫”字改成“傅”字才算名副其實。
遞上門的拜帖大多數被林清羽推掉了,但有些人是非見不可的。比如顧扶洲在軍中的左膀右臂,吳戰。
吳戰還惦記著自己對大將軍的出言不遜,此行一為拜年,二為賠禮道歉,帶來的禮占了半個院子。“這些都是弟兄們的心意,還望夫人莫要嫌棄。”
“不會。”林清羽還算客氣,“吳將軍坐罷。花露,上茶。”
吳戰喝了將軍府的茶,依舊坐立難安。他和顧扶洲同是武人,不拘小節慣了,要道歉就大大方方的道歉。可現下坐在林清羽麵前,被他淡然地注視著,那些道歉的話就變得羞於啟齒了。
林清羽道:“吳將軍似乎有話要做。”
吳戰豁出去了:“那什麼,大將軍出征前,我一時激動罵了他,後來才發現是我誤會了將軍。我這心裡頭愧疚得要命……”
林清羽問:“此事你和將軍說了麼。”
“說了,將軍說不和我一般見識。”
林清羽點點頭:“既然如此,我也不會和你一般見識。”
吳戰鬆了口氣,咧嘴笑道:“夫人放心,下次我一定管好自己的暴脾氣。我若再對將軍出言不遜,我就自請去馬廄喂三個月的馬。”
林清羽問:“吳將軍方才說是‘一時激動’罵了大將軍,不知這‘一時激動’從何而來?”
吳戰愧疚難當:“其實,也不算是‘一時’激動。一開始,我見西北都那樣了,將軍還無動於衷,是有些生氣。不僅是我,武國公也覺得這不是大將軍會乾出來的事。但我們又覺得,大將軍這麼做可能有他的深意。所以我們隻是私下隨口說了兩句,沒想到被崔相聽見了。”
崔丞相,崔斂,時年五十餘歲,乃先帝的肱股之臣。蕭琤為太子監國時,同樣對他信賴有加。此人在朝中還算有威望,林清羽暫時沒有動他的心思。
林清羽問:“崔相說了什麼讓你們如此義憤填膺。”
“崔相說我們不體諒大將軍。大將軍為大瑜征戰十餘年,如今娶了貌美夫人,沉醉於溫柔鄉也是情有可原。西夏軍師詭計多端,大將軍也是一介凡人,哪能與‘鬼’一決高下,生出退縮之心很正常,讓我們不要對他太苛刻。”
林清羽尋到不妥之處:“所以崔相是在為大將軍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