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靜綏時,已經進入九月,天漸漸涼下來,碼頭上的?食肆遂支起各式的湯罐,有乳白的魚頭豆腐小蔥湯,白水兔頭湯,秋茄瓜煲,紅薯粉爆炒肥腸煲……官船還沒靠岸,船上的?老百姓就被鼓鼓香味引得?往碼頭方向跑去。
各家食肆前叫賣聲熱火朝天,盛言楚馱著包袱一路往自家鋪子走,老遠就聞到一股饞人口水的?辛麻氣味,空氣中還夾雜著鹵肉的?奇特芳香。
盛小黑哈著氣躥過來跑到盛言楚腳邊來回打轉,好久沒見麵,一人一狗激動的抱在一塊。
“咋樣,那郡守家的人沒為難你吧?”
烏氏擦擦手中的水,將程春娘肩上的?包袱取下來,笑道:“貴哥兒前些天回來,說他姑姑跟郡守夫人相處的?跟姐妹似的?,我?原是不信,嘖嘖嘖,現在是信了。”
程春娘被烏氏拉著原地轉了一圈,淺綠色的長裙蹁躚起舞,削肩膀細腰,身上並無半點多餘的?裝飾,卻比以前一身縫縫補補的?粗布衣裳要顯得乾淨利落。
嘉和朝和離的女子不需要將頭發高高盤起,程春娘先前習慣了盤頭,去了臨朔郡後聽了杜氏的話,隻盤了頭頂的?發髻,後腦勺的長發則疏通散下來落在右邊胸前,盤起來的發髻上斜著插了根銀簪子,整個人變得溫和端莊了許多。
“這簪子不是……”從鋪子裡忙活完的?程有福驚了一聲,“不是死當了嗎?”
烏氏瞠目於小姑的?年輕打扮外,也注意到程春娘頭頂那枚樸素的?簪子。
“舅舅舅娘,進去說話吧。”盛言楚摸著盛小黑的?狗頭,目光清亮,“後邊下了一艘官船的客人,我?瞧著他們往這邊來了。”
烏氏麻利的將程春娘和盛言楚的?包袱往後院屋子扔去,笑著對程有福道:“有啥話晚上再說,先去炒菜,可彆叫客人們進來了久等。”
程春娘也緊跟著進後院打下手,等程春娘一走,鋪子裡剛才直勾勾盯著程春娘看的?男人們尷尬的低下頭。
盛言楚冷眼斜了那幾人一眼,都是熟眼人,有幾個是碼頭上扛貨的地頭蛇,風吹日曬久了臉上長了一塊接著一塊的?黃褐斑,看一眼反嘔就算了竟然
還是瘌痢頭。
盛言楚沒好氣的?抱著盛小黑往鋪子裡走,心道癩.哈.蟆也想吃天鵝肉,不撒泡尿照照不知道自己長的有多寒磣嗎?
盛言楚將不悅兩個字擺在兩上,那幾個覬覦程春娘美色的男人們瞬間低下頭,附近碼頭上的?老板娘哪個沒被他們揩過油親過小嘴,唯獨程春娘,他們隻能遠觀不能褻玩,誰叫程春娘得?縣令爺高看,兒子也有出息,中了秀才後還跟郡守大人攀上了乾親。
等盛言楚進了後院,幾個男人油膩膩的抬頭相視一笑,先前覺得?程春娘素了些,誰料從郡城回來後,稍作?打扮就變了調調,婦人風韻中藏著姑娘家的嬌羞和靦腆,若是能將程春娘娶回家,不失是人生一大樂趣。
不過這群癩.哈.蟆隻能做做白日夢,因?為程春娘一從臨朔郡回來,縣太爺就從衙門風風火火的跑來了。
官船的人蜂擁而至後,烏氏和程有福等人忙的?頭暈腦脹,剛送走一桌客人,簾子嘩啦被掀開,程有福顛著步子揚起笑臉習慣性的喊:“上菜上菜,來客人了——”
“聽說春娘從臨朔回來了?”張郢這次放聰明低調了些,特意摘了官帽換了身竹青短褂,鋪子裡現在大多都是外來客,認不出張郢的身份。
可程有福認識啊
一扭頭看到張郢那張因?跑步而氣喘的?臉,程有福腳一歪險些摔倒,瞬間躬起腰要跪,被張郢一把截住:“春娘呢?”
程有福聽說了縣太爺和他妹子之間的旖旎事,擱家裡時,烏氏還說呢,說春娘若是跟縣太爺的事成了,那他就是縣太爺的大舅哥,想想就激動……
可也隻能想想。
春娘是他親妹子,親妹子的?心思,他這個做大哥的,多少能看出一點,春娘對眼前這個家室好,長相好,有才學的公子哥並無?半點上心。
思及此,程有福厚著臉皮撒謊:“回大人,春娘有些暈船,剛一回來就進屋躺著歇下了。”
“暈船?”
一句話從兩個人嘴裡吐出來,張郢擔憂,後者驚訝。
“怎麼可能暈船?!”
進門的老者?拐杖哐哐哐的?敲地麵,白胡子隨著嘴唇一顫一抖,板著臉振振有詞:“老夫特意讓他們開船開慢些,又備下了預防
暈船的藥和解口的柑橘給船上的?百姓,老夫細細看過了,無?人在船上感到不適,這位小哥,你可彆張嘴就胡說啊——”
見謊話被當場拆穿,程有福一點都不著急,嘿嘿笑著拱手:“原來我妹子坐的?是您的船,多謝多謝。”
有關程春娘暈眩的事絕口不提。
張郢乍然聽到熟悉的?聲音,倏而回頭,看清門口的老者?後,張郢唇角牽起:“李爺爺?”
走了幾步確認後,張郢朗聲而笑:“果然是李家爺爺,晚輩見過李爺爺,您老怎麼來靜綏了?”
李老大人眼睛有些花,旁邊攙扶的中年管家湊近耳語了兩句,李老大人板起來的老臉瞬間笑成一朵雛菊。
“郢哥兒?”
張郢跑過來又鞠了一躬,連連點頭:“是我是我,不想李爺爺還記得我?這個小子。”
程春娘聽到外頭動靜遂走出來,張郢看到程春娘立馬支起脊背,還小細節的?順了順衣服上的?褶皺。
李老大人眯著眼撫須在程春娘和張郢身上來回看,恍惚想起六七月見張家那邊傳出的消息,說外放做官的?張郢相中了一個和離婦人,張郢讓張家能做主的嬸子過來相看,誰知張家人死活不願意過來,說張郢好歹是書香門第的?哥兒,怎能娶一個偏遠山區的和離婦人,反正這事在京城鬨了幾回笑話,最終大概不了了之了吧。
拄著拐杖的?李老大人搖頭晃腦的?跟著程春娘入了座,上茶的功夫,李老大人又看了程春娘幾眼。
上菜嫻熟,說話溫柔似水,見他一個老人家睨著她不放也沒惱,而是仰著一張笑臉和和氣氣的?問他可有忌口。
可惜了。
李老大人瞥了瞥非要坐過來的張郢,張郢和京城張家人略有些不同?,從小就不像張家那幫自詡清高的?人,個性略顯乖張,以前讀書的?時候,張家老爺子一點都不看好張郢,然而誰也沒想到就是這麼一個不看好的兒孫竟成了張家唯一一個入朝為官的?人。
百年張家代代書香,沾了爭儲的汙泥後,竟淪落到這步田地,這叫什麼,這叫作繭自縛。
誰讓妄為清流的?張家失了讀書人的風骨和朝廷那幫子亂臣同流合汙呢?
顧及李老爺子的?身體,
程春娘讓幫廚蘇氏上了一鍋鴛鴦鍋,豬骨清湯配上枸杞,另外一邊則是香辣的麻椒鍋。
桌上除了李老爺子,還有幾個眼生的?男人,應該是李家人,隻不過進門來就沒說過一句話,青壯男人們口味重,故而程春娘自作主張的?上了鴛鴦鍋。
當下戀愛腦的?張郢誤會了程春娘這一舉措,以為程春娘上麻辣鍋是為了他,舔著臉道:“春娘,你大哥說你暈船,現在可好些了?身子不適還是去歇歇吧,上菜的?事讓彆人來做。”
李老爺子默不作?聲的呷了口茶,一雙老眼覷著對麵的程春娘,雖說他跟張老頭在朝政上有很多分歧,但多年的交情驅使他不得?不替張郢把把關,若這女子是個好的,他倒是願意去說服張家那個老古董。
“勞煩大人替民婦操心了。”
程春娘往後退兩步,規規矩矩道:“大人和老子爺子慢用,我?還要去後廚忙。”
說著低眉順眼的扭頭就走,從始至終都沒給張郢留個笑臉。
李老大人花白的眉頭一挑,有趣。
一個和離農婦連縣令爺的殷勤都嫌棄,能不有趣嗎?
張郢頹然的坐在那,好半晌才掀唇自嘲一笑:“讓李爺爺看笑話了,不想我張郢竟輪落到這種地步,上杆子都沒人要。”
被程春娘喊過來送菜的?盛言楚聽到張郢的話,不由腮幫緊咬。
李老爺子接過盛言楚倒的?濃稠白湯,斜了一眼已經走遠的?盛言楚,耐人尋味的問:“這小子是那婦人的兒子?”
張郢點頭,旋即抬眸驚道:“李爺爺您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李老爺子抿了口醇香的?湯水,乾癟的嘴嘖了嘖,看著張郢:“你這孩子還蒙在鼓裡呢,六月間你是不是來信家去了?”
張郢又點頭:“是去了一封信,打算讓家裡嬸娘來靜綏郡幫我?跟春娘說幾句好話,家裡邊說忙的?很,一時不得?空過來,所以這事就擱置了。去年大雪封城小子沒能回京城,我?想著等今年年底回京再將這事提一提。”
李老爺子拿起小木勺挖碗中粗大豬骨裡的?骨髓,頭抬都沒抬:“郢哥兒,聽李爺爺我一句勸,這事以後彆提了。”
“李爺爺…”張郢霍的?放下
筷子,睨了眼後廚忙碌的?長春娘,掙紮的道,“您彆看春娘現在對我?愛答不理的?,她是性子使然不敢跟我?說話,我?這人有的?是耐心,總有一天能捂暖她那顆芳心,我?——”
“你什?麼你?”
李老爺子將吃乾淨的?豬骨頭往桌上一扔,沒好奇的?瞪了一眼犟脾氣的?張郢:“你小子還跟小時候一樣傻不愣登,那女人是個什?麼人,是個和離了還帶著一個半大小夥的?農家婦人,但凡她是那等嫌貧愛富的?小女子,用得著你死乞白賴的?求著?她若是這樣的人,你還好辦,可這樣的人你娶回來作甚?”
“春娘不是……”張郢下意識的?反駁。
“壞就壞在她不是!”
果真是當局者?迷糊,李老爺子無?奈的?歎氣:“郢哥兒,正是因為她不為你的?身份和家財傾倒才是難題,這種女人若對你無?義,這輩子你就是將臉麵全舍給她都沒用,聽李爺爺的,就此打住吧,彆臨了廢了一番功夫卻成了竹籃子打水一場空。”
張郢臉色愈發難看:“李爺爺,你該知道小子的?,小子婚事一向艱難,好不容易瞧上一個和心眼的人……”
“你還年輕,不急。”
李老爺子吸溜一口枸杞湯,放下碗時微微側身看了眼在桌子間穿梭忙碌的?程春娘:“京城比她俊的?女子多的?是,你爺都沒瞧上。所以你以為他能準了你跟這女人的?婚事?你可彆再做白日夢了!你們張家雖說祖訓不娶高門女,可你看看你家那幾個侄兒,娶妻娶低門婦,轉頭卻納貴女妾,若非有你爺爺坐鎮張家,誰會放手讓自己的?掌中小姐做你張家的妾室?”
張郢內心波濤洶湧,想說什?麼卻半個字也道不出來。
李老爺子饞了碗裡的?骨頭湯,說了一段話後便撩起長胡子低頭喝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