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李老爺子身邊的?男人見張郢神色複雜低落,直言道:“郢哥兒有所不知,你六月間傳回家的信早在坊間傳開了,都說郢哥兒你外放出來越發無?所顧忌,竟然和離的農婦都沾惹,你爺爺聽到這些風言風語氣了好幾回,斷言不準讓這女人進門,除非他死了。”
“原來是這樣…”
張郢臉色煞白,轉
頭深深看了眼和食客巧笑嫣然的程春娘,囁嚅的?很難受:“嬸娘來信說家裡忙,等來年閒下來了再跟我?一道來靜綏,原來,原來都是騙我?的?……”
“我?一個克妻之人還計較家室乾什麼?”張郢黯然神傷的低下頭,苦笑道,“娶一個死一個,好不容易我?遇上個方丈都說好的女子,他們又嫌這嫌那的,莫不是想讓我?一輩子踽踽獨行?”
男人想安慰張郢,被李老爺子眼神製止住,李老爺子砸巴下嘴,道:“張家的希望全在你身上,等年底吏部上奏了升降折子,老夫若沒料錯,你家裡是要接你回京複職的?,左右你在靜綏呆的?日子不長了,這份情…郢哥兒最好以後都不要再提了才好。”
張家雖落敗,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爛船還有三斤鐵,若非張家人在京城幫張郢操持,張郢在靜綏窩一輩子的?可能性都有,既然承了張家的好處,就該聽張家的話,張家可不止張郢一個男丁,張郢不聽話,自有聽話的?‘張郢’出現。
李老爺子的?一番話說得隱晦,張郢卻聽明白了,就是因為聽明白了張郢才無?法接受。
“沒有他們我照樣能回京城!”張郢蹭的?站起來,連帶著身後的椅子都被掀翻。
周圍吃飯的人皆看了過來,盛言楚站在櫃台前收賬,聽到張郢的怒吼,不由放下手中的賬本。
張郢急急的往後退了兩步,似是不相信李老爺子的?話。
“李爺爺,你逗我?玩的吧,我?任期還未滿一年呢!”
說這話時,張郢下意識的?去看聞聲撩起後院簾子的?程春娘。
程春娘聽聞張郢年底就要回京,心下頓時鬆了一口氣,這一年來她跟孟官爺和黃官爺說了好多回,讓他們好生勸勸張郢彆再來招惹她,誰知張郢就是不聽勸。
回京了也好,不相見就不會再流出流言蜚語,於她好,於張郢也好。回了京城,屆時張家替張郢則一門好姻緣,她和張郢鬨出來的緋聞也好消停了。
程春娘的?如釋重負就跟冬日屋簷下結的?冰溜子一樣尖銳的?插進張郢的心臟,直叫張郢痛得?不能呼吸。
李老爺子頗為滿意程春娘的?懂事,擦擦嘴起身拍拍張郢的肩膀
就出了鋪子,後邊跟上來的男人臨走前惋惜道:“郢哥兒看中的女人是個不錯的?,可惜佳人無?意,既如此郢哥兒還是早些準備準備離開這塊傷心地吧,回了京城自有張家替你操持婚事。”
“聽說你爺爺看中了兵部侍郎家一個遠方親戚家的姑娘,那姑娘未嫁夫君就得了病死了,姑娘性子忠貞,盤起頭發做了自梳女立誌此生不嫁,後來你爺爺登門求了幾回,人家姑娘這才鬆口散了發髻,如今人已經進京了,就等著你回家成親呢!”
任期不滿歸家竟是這個原因??
張郢臉上血色全無,由著身邊的?黃正信扶著才踉踉蹌蹌的?回了衙門,據說回去後窩在屋裡半個多月都沒出門。
等張郢離開後,李家人才過來付吃飯的銀錢。
張郢提前回京意味著他娘以後不用再提心吊膽的?防著衙門的人嚕啦啦的過來包場,想到這,盛言楚嘴角往上一揚。
“你也不想張大人做你繼父?”男人掏銀子的?時候好奇的?問。
盛言楚飛快的扒拉著算盤,笑眼眯著:“客官說哪裡的?話,張大人是天上的?月亮,我?娘夠不著的?。”
男人失笑,多看了盛言楚兩眼,忽道:“你跟我?家大小姐倒合得?來,她跟你一樣,喜歡拐著彎說巧話,旁人這樣叫陰陽怪氣,她不一樣,說起來從不傷和氣。”
盛言楚稱銀子的?動作頓了下,剛想說點什麼,隻聽外邊傳來一聲暴言:“我?看你這回往哪裡跑——”
男人飛快的往門口跑,盛言楚略略看了秤砣,將多餘的?碎銀子拿起跟著跑了出去。
“銀子,找你銀子!”盛言楚跑的?快,不一會就追上了男人。
男人驚了一下:“你小子跑的?倒挺快。”
送還銀子,盛言楚笑著沒再追,而是立在原地看著李老爺子揮著拐杖指揮下人在熙熙攘攘的?碼頭上逮著外曾孫女。
少女一頭短發飛揚,如果說在水裡矯健如魚,那在地麵上就跟獵豹一樣靈活,可再靈活的?獵豹終究抵不過獵人們的團團絞殺,不一會兒,之前付賬的男人從後邊輕輕鬆鬆的將少女的衣領給提了起來。
李老爺子冷哼一聲:“從京城到靜綏,一路上隻顧著逮你,
上次說好了你再跑就罰你抄經書。”
少女雙手合十可憐兮兮的咬著唇:“老祖宗你就放過我?吧,我?又沒跑遠,實在是船艙裡太悶了我?才劃著小船出來逛逛,您瞧,我?還給你買了糖葫蘆——”
說著從身後拿出兩大串裹著甜膩膩糖精的糖葫蘆,討好的?拽著李老爺子的?衣袖:“老祖宗,你看,左右我沒跑遠,出去還惦記著你愛吃的?糖葫蘆,你就饒了我?吧,讓我抄書還不如讓我不吃飯呢!”
李老爺子蹙眉,看著外曾孫女笑靨如花的模樣,一時心頭湧上懷念,瞬間沒了責罰的?心思。
“事不過三。”
李老爺子拿走一串糖葫蘆,又補了一句:“宓兒,你已經十歲了,可不能再由著性子四?處玩鬨,你娘是何等的?將才,就因為閨中之時野慣了,以至於華家那幾個不長眼的狗東西拿捏你娘的?閨譽四?處說事,你娘若當年在家做姑娘時性子柔順一些,何至於引得?京城兒郎怕她不敢娶她,如此也就不會讓華家撿了個漏……”
說起慘死的?孫女,李老爺子抹淚能說到天亮。
華宓君咬著糖葫蘆並不多話,隻道:“娘遇人不淑,我?不會的?。”
“你的?婚事老夫自要好生把關。”
李老爺子疲憊的往船上走,邊走邊道:“說來你娘為何遇人不淑也是她自己做死,久居軍營那麼多男兒郎她都看不上,偏偏喜歡白淨著臉的讀書人,那華家子老夫看一眼便知不是個安分的?人,偏你娘非他不嫁,還求著皇上下聖旨,哼,若不是有那道聖旨在,老夫定要將華家人淩遲處死才好。”
“娘是深情人。”華宓君沒了吃糖葫蘆的心思,抬眸望著碧青的?江水,淡淡道,“可惜我?爹他——”
“還喊爹?他配嗎?”
李老爺子激動的拿拐杖戳地:“那時候你才六七歲啊!他就敢拿你去哄人,彆跟我?說什麼美妾提的?主意,當家的是他,他不點頭能同意把你送出去做、做——”
李老爺子猛咳了兩聲,佝僂著身子似老了好幾歲,華宓君慌忙蹲下身拍著李老爺子的?背。
“老祖宗您彆氣,為那種人氣壞了身子不值得。”
李老爺子何嘗不明白這個道理
,隻是疼愛的孫女早早亡了,白發人送黑發人,總歸心裡有一股鬱氣散不掉,今日見到曾外孫女買來他最愛吃的?糖葫蘆,不由又想起已經離世的?孫女,故而多說了幾句。
傷心事傷人心,李老爺子咳了幾下後不見好,華宓君冷靜的?從懷裡拿出藥,就著丫鬟遞過來的水給老爺子服下,吃了藥後,李老爺子臉色慢慢和緩。
“宓兒切記,你不能學你娘,日後嫁人得擦亮眼,斷不可由著自己的?性子來。”
李老爺子不愧是教皇帝讀書的?先生,說教起來就停不了:“你如今還未及笄,在老夫跟前尚且可以悶了就劃艘小船出去找樂子,煩了就跟叔叔伯伯過幾招,可再過兩年,你必須給老夫收斂,你娘就是前車之鑒,她那麼好的人都躲不過婆家人指點她閨譽有失,你既看到了你娘的?下場,就該引以為戒。”
華宓君扶著李老爺子往船艙裡走,邊走邊順著老爺子的?氣,莞爾一笑道:“我?聽老祖宗的?便是,等回了南域,我?定會將針線活學起來。”
“光針線活怎麼夠!”李老爺子諄諄教誨道,“琴棋書畫也要提上來,你一個姑娘家整日裡打打殺殺算什?麼回事?”
華宓君摸著短發欲言又止,李老爺子厲眼瞪過來:“你是你娘留在這世上唯一的?血脈,你娘當初行軍是瞞著家裡人的,事後你爺氣得?半死,你可不許學她!你若是出了事,老夫怎麼跟你娘交代?”
華宓君豪爽的抱拳作揖,笑著賊兮兮:“老祖宗隻管放心…”
李老爺子半信半疑的?睨了華宓君半晌,大手揪起華宓君半長的頭發,嫌棄道:“還有你這頭發,好好的?頭發弄得?跟雞窩似的,等回了南域,你給老夫好生蓄起來,所謂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不敢毀傷,孝之始也。”【注1】
華宓君揉揉短發,笑得?很痞:“華家人不是以孝道壓我?回華家嗎?我?隻能斷發給他們,如此才能跟老祖宗回南域老家呀。”
看著外曾孫女英姿颯爽的短發,李老爺子便是有千言萬語此刻也說不出半分責罵的?話。
心緒百轉千回後,深歎了一聲:“頭發斬給華家人也好,沒了牽掛此生咱宓
兒就是我李家的?孩子!”
華宓君重重點頭,笑著露出潔白的小米牙,李老爺子捋著胡子又罵了一句:“姑娘家家的?,笑時張那麼大的嘴作甚!”
華宓君倏地拿手捂住嘴,等李老爺子進了船艙,華宓君又恢複了之前笑哈哈的?樣子,還用手指掰開嘴巴扮起小鬼的樣子。
因?船還沒開,華宓君古靈精怪的模樣正好落到了在船邊迎客的?盛言楚眼裡,盛言楚隻覺這姑娘膽子大的很,若沒猜錯,這孩子大抵就是少將軍的?女兒吧。
能生出這樣活調皮的孩子的?人……盛言楚突然對那位所嫁非人的少將軍有了微微好奇。
許是盛言楚的?目光太過赤.裸,進艙前華宓君下意識的?看過來,認出盛言楚就是那天在船上替她罵華家的?少年後,華宓君驀地展唇一笑,眸如水杏靈悅妙人。
盛言楚沒想到華宓君還記得他,見華宓君對他友好一笑,便一手托著盛小黑的?屁股,一手衝華宓君揮手告彆。
華宓君歡樂的?跟著揮手,絲毫沒有閨秀女子的?扭捏。
等船開動後,之前在春娘鍋子鋪付賬的男人走過來看了一眼在碼頭上招呼客人的盛言楚,問華宓君:“宓姐兒知道他是誰嗎?”
華宓君回想起盛言楚在船上那段有關華家‘上梁不正下梁歪’的?說辭,望著已經看不清人影的?靜綏碼頭,嫣然一笑:“我?當然知道他是誰。”
“誰?”
“是個彆有風趣的?小書生呀。”
作者有話要說:【注1】《孝經·開宗明義》:“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