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時間盯著一處看,被盯住的人都會察覺到似有若無的目光,然而不論盛言楚如何注視,那漢子都沒轉過腦袋,而是默默垂首用手指抹掉彎刀上的鮮血,隨著‘錚’的一聲,殺過人的彎刀瞬間沒入腰間的刀鞘。
雖然衛敬說金家旁支凋敝冷落,但好歹頭上頂著個金字,如果將吳記拉到菜市口處以劊子手,於金家而言臉麵不好看,所以劉功曹才使銀子找來漢子這樣的江湖猛人,就算金家人怪罪下來,劉功曹隻管將江湖莽漢交出去就是。
劉功曹睨了眼殺伐果決的幾?人,暗道這幾?人好生?厲害,抹脖子就跟殺隻雞一樣簡單,也不知金家人會不會因為一個吳記而是跟眼前這幫人鬥個你死我活?
結了銀子後,幾?個漢子相視一眼,自大船上放下一條小船,半晌的功夫小船就飄出了靜綏碼頭。
岸上的盛言楚追著小船跑出了好長的路,眼瞅著小船即將要消失在江麵,盛言楚忍不住揚聲呼喚,卻被身後一人捂住了口鼻。
“孟雙大哥?”一扭頭,孟雙不知何時站到了盛言楚身後。
今日順風,小船眨眼的功夫就沒了蹤影,盛言楚失落的蹲下身,垂頭喪氣的抓著地上的石子打水漂。
碼頭上看熱鬨的人還沒走遠,等劉功曹上岸後,幾?個受了吳記教訓的書生氣憤地往江麵上丟了好些魚餌,魚兒撲騰往水麵上遊,吃了魚餌轉頭就去撕咬河裡的幾?具屍體?,一刻鐘時辰不到江水就紅成了一片。
岸邊的盛言楚望著紅彤彤的江水忽而有些犯嘔,趁著血腥味飄進鼻子前,他忙塞了一顆薄荷糖進嘴,又?拿了一顆給孟雙。
孟雙見過太多血腥的畫麵,眼下這種?小場麵根本就嚇不到孟雙,不過孟雙還是將薄荷糖吞了下去。
薄荷糖清爽冰涼,舌頭舔兩下再吸一口冷氣,格外的刺激。
孟雙隻覺這藥丸十分的醒腦提神,若是日後在外跑公務能帶著這藥丸,定能事半功倍,思及此,孟雙少有的跟盛言楚討要起東西來。
盛言楚笑?了笑?,將小公寓裡的薄荷糖都拿給了孟雙,孟雙來而不拒,一股腦收下後,孟雙抬手拍了拍盛言楚的後腦勺。
“剛才要不是我攔著你,你可就要闖大禍了。”
盛言楚驚詫的抬眸:“?”
孟雙跟著坐在岸邊的青石板上,正色道:“你人小,怕是不清楚朝廷上處置地方官員的一些民間習俗,吳記外家是皇商旁支,近幾?年金家風頭正盛,殺一個小小的吳記算不得什麼?,就怕金家日後將這事往郡守大人頭上堆,故而劉大人才找了江湖上的莽徒之輩讓這些人對吳記下手,金家若想要報仇隻管去找他們。”
“那這跟我有什麼?關係?”盛言楚疑惑不解。
孟雙又?丟了一顆薄荷糖進嘴,慢悠悠道:“那些莽漢歹人都是一些不要命的貨色,個個手上都不乾淨,你若此時和他們說話?,會叫有心人以為你和他們是一路的,到時候屁股後邊有得是一堆爛攤子等著你。”
盛言楚‘啊’了聲,楞了半天才定住神:“孟雙大哥,那些人你可認識?”
孟雙驚疑的盯著盛言楚:“你問這個乾什麼??”
“不乾什麼?。”盛言楚搖搖頭,胡亂找借口:“就是覺得他們來去自由好瀟灑……”
他總不能說他覺得其中有一人像巴柳子吧?
孟雙嗬出一口白氣,笑?了笑?語重心長道:“我知你這樣大的孩子很是敬佩身挎彎刀浪蕩天下的梟雄,但楚哥兒你得拎清現實,那些人乃邪道之人,整日都過著舔刀口的凶險日子,他們和征戰沙場為國賣命的將士截然不同,你若向往,日後去臨朔郡城可以讓郡守大人帶你一觀城中將士風采,你何須——”
“孟雙大哥…”盛言楚喊停欲往老?媽子路線發展的孟雙,抻著下巴看著來往的船隻,歎氣道:“我不過是一時好奇罷了,既你跟我說了道理,我以後多加注意就是。”
還好他沒將巴柳子的事說出來,不然孟雙怕是要拿著刀追上去。
孟雙一噎,他也沒想到自己對著盛言楚會說出這麼?一大段的話?,衙門裡的冷麵衙役之首的孟雙一時也陷入了沉思之中。
盛言楚一心想著巴柳子的安危,因而沒有相談的意思,一大一小兩人就這樣坐在岸邊吹了一下午的冷風,直到天色漸黑碼頭上掛起喜慶的燈籠,兩人這才想起自己竟癡坐在碼頭這麼?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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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在年節,劉功曹辦事速度極快,吳記被殺後,劉功曹將靜綏衙門的人全召集到了院裡,見到從前跟在自己身邊伺候的孟雙,劉功曹眼前一亮,當場命孟雙站出來擔任靜綏的縣丞。
孟雙頓時歡喜不已,先不說從一個衙役頭子擢升為縣丞有多難,最?主要是縣丞是良民身份,若孟雙在其位做得好,日後還有機會換掉祖傳三代的胥吏賤籍。
跪謝過劉功曹,孟雙一個男兒郎險些掉眼淚,劉功曹拍拍孟雙的肩膀,頗有深意的道:“從前你伺候本官時,本官就有意提拔你,可惜你身份過低……”
孟雙按著腰間的大刀長身而立,猶豫後還是問了出來:“那為何大人今日會想到讓小人代為掌管靜綏大小事務?”
劉功曹撚起下巴短須,淡笑道:“上半年可是你送盛言楚去郡城認父的?進了郡守府後見了不該見的人後亦沒有多嘴多舌,故而大人覺得你能勝任縣丞一位,等過了年新上任的縣令到場,你好好表現,爭取早日拿到良民文書。”
“多謝大人提點,小人明白。”孟雙拱手深深一拜,等劉功曹打道回府後,孟雙立在原地拿出一枚淡綠色的薄荷糖放置手中,薄荷糖一入嘴,鼓鼓沁人心脾氣味深入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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得知孟雙當上縣丞,最?為高興的是趙蜀.
臘月二十八當天,趙蜀放下筆一個勁的拉著盛言楚玩衙門方向走,盛言楚正坐在榻上捧著熱乎乎的雞湯在那思考鄉試題,好不容易破題提筆開整,趙蜀突然躥上來打斷了他的思路,他不罵人就算了,哪裡肯陪趙蜀去衙門領之前交上去的一百兩銀子。
見盛言楚不爽的背過身奮筆疾書,趙蜀訕訕的退到一邊,梁杭雲不動聲色的將趙蜀往外拉。
到了盛家廊下,梁杭雲才小聲道:“楚哥兒做題的時候,趙秀才千萬彆往上衝,楚哥兒最煩的就是有人打斷他做題……”
其實是個讀書人都不喜外人打斷自己的思路,隻不過盛言楚在這方麵的暴脾氣更厲害。
趙蜀昂著脖子偷看了一眼歪做在那擰著眉頭寫字的盛言楚,微微紅臉:“我也是一時著急想去衙門拿回那一百兩銀子罷了,我家婆娘這些天總問我來盛家乾嘛,我不好說我要
寫對聯掙銀子,取回那一百兩銀子我心裡要踏實些,不然我心頭總覺得掛著事……”
主要還是怕婆娘發現他借了盛言楚一百兩銀子。
梁杭雲笑?了笑?:“俗話?說‘臘月二十八,打糕蒸饃貼花花’,趙秀才不若再等等,待會和貴哥兒將春對子賣出去,到時候我跟貴哥兒一道陪你去縣衙討錢。”
趙蜀感激不已,忙樂顛樂顛的進書房繼續幫程以貴整理春對子。
盛言楚將手中試題做完後,伸個懶腰,見隔著一道簾子裡的三人還在忙碌,頓覺自己袖手旁觀不太合適,便走過去提出幫忙寫對子。
適才他一口氣寫了好幾千字,手腕有些酸脹,讓他一遍一遍抄寫對聯怕是有些不現實,不過他可以想對聯,讀出來讓三人抄寫。
春對子想賣出高價,端看對聯讀起來的寓意好不好,有些對聯雖朗朗上口字意斐然,可惜過於老掉牙,因而盛言楚加入出對子,三人立馬換上新的紅紙等著盛言楚嘴裡的金句。
今年盛家屋子裡也起了火炕,此刻燒得暖和,盛言楚隻穿了件薄襖,思慮一會便搖頭晃腦說出一連串好聽寓意又深刻的對子。
“盛小弟,你說慢些——”趙蜀手下的筆飛快的遊走,笑?道,“我若是有你這樣的文采,我還畫什麼?避火圖,趕明兒天天上街寫對子。”
盛言楚拿著棍子掏了掏火炕邊上用磚頭壘起的小火盆,小火盆裡此刻丟了幾?個生紅薯進去,將生?紅薯翻了個邊,盛言楚回過頭道:“趙兄可彆高捧我,趙兄出的對子亦有一番風情滋味。”
在場全是讀書人,都能聽懂盛言楚話?裡的調侃,梁杭雲聞言笑?得比較靦腆,倒是程以貴毫不遮掩的哈哈大笑:“楚哥兒想的對子高雅新奇,趙秀才的對子用詞纏綿,若是擺出去定會受城中含春姑娘們的歡喜,各有千秋……”
趙蜀覷了眼自己寫的‘錦瑟橫床敬相守,煙燈搖影等夢休’,頓時臉紅成了一片。
越到年底,各中情緒交織,有人買盛言楚那種規規矩矩的春對子,亦有人四處搜羅趙蜀寫得這種?帶點顏色的小詩文,女子拿來藏著慰藉自己,男子則買一二首回去和妻子在被窩裡溫存互訴情話?,或是記
下豔詞後再去勾欄院裝一回風流書生。
總之,趙蜀寫得詩詞很有市場。
盛言楚在康家時就深受康夫子對對子的‘折磨’,因而練就了不換氣都能說上百對對聯的本事,等他乾了喉嚨喝茶歇息時,程以貴三人也緊跟著放下筆。
梁杭雲將還未晾乾墨汁的對子放到一邊靜置,然後將前兩天寫好的對聯疊好,幾?人數了數,發現三人一共寫了將近五百副的對子。
“一副大門對子值七個銅板,咱們有三百副,拋出紅字和筆墨本錢,這些對子能賺兩千個銅板。”
趙蜀算術不錯,點了點其餘的福字還有小門對子,笑?意盈滿整張臉:“福字一張一個銅板,小門對子四個銅板,攏共能賺三千五百個銅板的樣子,就這三五天,咱們若是將所有對子都賣出去,每個人就能——”
盛言楚將烤得香甜的紅薯淘出來往地上一滾,盛小黑狗爪子往前一伸,還沒碰到紅薯,盛言楚抬手就將盛小黑鎖在了懷裡,顛了顛紅薯上的鍋灰,盛言楚插嘴打算趙蜀的話?。
“分賬彆算上我,這些都是你們仨辛辛苦苦寫出來的,我不過是過來湊個熱鬨。”
趙家不缺銀子,但怕婆娘的趙蜀缺的厲害,程家人今年搬來靜綏住下後,程有福便將家裡的田地全租賃了出去,又?辭了鎮上酒樓的活計,如今程家一家都在春娘鍋子鋪幫忙,雖說一個月掙得比在家裡多,但在縣城相應的開銷也比較大,所以程以貴才一心想在年底賣對聯賺束脩。
梁杭雲就更不用提了,梁家遠在懷鎮,梁杭雲大過年的蹲守在盛家不辭辛苦的寫對子,不就是為了拿點銀子回去好過個如意年嗎?
“楚哥兒…”
“盛小弟…”
三人皆感動的眼眶紅紅。
三人麵上雖沒強求盛言楚收錢,但心裡都在想著等賣掉對聯和福字後,三人再去城中買些過年用得糕點送過來便是,隻為感謝盛言楚將書房借給他們。
不過在這之前,他們得抓緊將春聯和福字……以及趙蜀寫得豔詞賣出去,這幾?日書院的趙教諭見天的命家裡的兒子挑著擔子去大街小巷叫賣對聯,反正書院附近那兩條巷子他們是不用再去了。
三人湊在一起商量怎麼賣
才能避開趙教諭,到底是夫子,如果他們背著籮筐在巷子裡和趙教諭的人碰上那可就尷尬了。
盛言楚不想被趙教諭按一個包庇幾?人在家偷寫對聯的‘大罪’,便出言道:“保守起見,我覺得你們仨最?好不要拋頭露麵,若你們舍得,大抵可以花幾百個銅板請彆人幫你們賣。”
“找誰?”程以貴問。
盛言楚咬了一口黃心的紅薯,舔舔嘴唇道:“我倒有個人選。”
吃過中飯,盛言楚讓盛允南去寧家將寧狗兒兄弟三人喊了過來。
年關將近,鋪子裡的鍋子還算可以,程春娘為了照顧鋪子裡的鍋子便歇了鹵肉的醃製,寧狗兒等人自然就沒了入賬。
當盛允南找上寧狗兒將盛言楚的話?交代清楚後,縮在鍋灶邊燒水的寧狗兒一蹦三尺高,二話?不說拉著兩個弟弟就往盛家小院趕。
等人到齊後,盛言楚開始分配任務:“寧狗兒你帶你小弟去城東,南哥兒,你跟寧狗兒大弟去城南,不拘非要將這些對聯賣掉才離開那兒,每隔一個時辰你們就換一個地方。”
寧狗兒和盛允南認真點頭,盛言楚將整理好的對聯一一跟兩人介紹:“靠近城中的人家都是富商,你們打那經過時可以將價錢往上提一提,彆不好意思,他們不缺銀子,圖得是喜慶。”
說著,他指了指另外一些小對子:“這些對聯就彆拿出來給富貴人家看了,他們瞧不上眼,回頭剩了你們隻管往城郊賣去,同樣的做法價錢也彆死,記得降一二銅板,那邊住的多是貧苦人家,若有人家買得多,那這些福字你們就甭收錢。”
擔心他這麼?說趙蜀等人不樂意,盛言楚忙補上一句:“趙兄你放心,這麼?賣銀子絕對不會少。”可能還會比預想的還要高。
趙蜀不介意的笑?笑?:“就按盛小弟的法子來。”趙蜀又?不傻,仔細算下來盛言楚的法子賣得更快,寧狗兒他們在外邊賣,他們幾人還能閒下來繼續寫。
程以貴和梁杭雲更沒意見,齊齊說聽盛言楚的安排。
就這樣,寧狗兒和盛允南各自領著自己的小跟班去城南城北賣對聯,程以貴等人不好跟過來看看,盛言楚便遛著盛小黑跟過去指點。
寧狗兒乾了大
半年的鹵肉生?意,又?是靜綏本地兒郎,所以賣起對聯十分的上手,才一個時辰不到就賣了不下百來副。
反觀盛允南這邊就有些不順心,盛允南沒在人前吆喝過,臉皮子又?薄,要不是有寧狗兒大弟在一旁幫著賣,怕是一下午一副都賣不出去。
雪花洋洋灑灑,下雪的時候並不太冷,又?趕上了年節,故而街上來往的人絡繹不絕。
盛言楚跟著盛小黑踩出來月牙腳丫來到城南巷子口的時候就看到盛允南扭扭捏捏的站在那,而一旁的寧狗兒大弟則忙得腦門冒汗。
“叔——”一見到盛言楚,盛允南當即羞慚的低下頭。
巷口廊下用竹竿撐起來的對聯還剩好多沒有賣出去,光靠寧狗兒大弟一人賣到猴年馬月去?
盛言楚讓盛允南過來賣對聯,最?真實的目的就是想鍛煉一下盛允南的膽子,盛允南倒好,吆喝聲含在嘴裡出不來,一副羞羞答答的作態好似閨閣中的大小姐一樣。
盛言楚取下圍巾套到盛允南的脖子上,將盛允南的後背拍直,鼓勵道:“抬頭挺胸,你怕什麼??又?不是偷雞摸狗!”
盛允南摸著軟軟的圍巾,臉黑紅黑紅,小聲支吾道:“叔,我給您丟臉了,我沒賣過東西,我不知道該怎麼喊……”
“這又?不是什麼?難事,”寧狗兒大弟笑?著哈氣,“你跟著我喊就行,我喊什麼?你就喊什麼?,往常我跟在我哥後麵賣鹵肉都這樣學,光我一個人喊這場子熱不起來。”
盛言楚讚許的點頭,對盛允南道:“你喊兩聲我聽聽。”
盛允南張張嘴,在盛言楚的注視下,盛允南終於鼓起勇氣將喉嚨裡的話?喊了出來:“…賣,賣對聯咯,大門對聯…七、七個銅板一副…兩福就、就送一個福字…”
磕磕巴巴,倒也比之前要放得開。
寧狗兒趁熱打鐵,吆喝的話?術五花八門,很快附近采辦年貨的人紛紛靠過來挑選。
問對聯的人多起來後,盛允南靦腆的脾性漸漸有了放鬆。
這邊,仰頭挑對子的男人搖擺著腦袋,嘴裡陰陽頓挫的讀起來,讀完後笑道:“這對子寫得真不錯,給我來四副,兩大兩小,前後門各一副,柴房和倉庫房也得貼一副。”
挑了四個合心意的對子,男人問:“我聽你們喊買兩副就送福字,那我買四副……”
盛允南搶著答話?:“送您兩個大大的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