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上輩子不會做飯,這輩子除了懂得往火鍋裡燙菜,在烹飪這一塊依舊是一個傻楞,不過?他謹記著他娘的話,煮乾飯水和手掌齊平,煮粥沒過手掌往上一些。
按照他娘的口訣,他往罐子裡添了三碗水。
第一場開考,便是他準備充分心裡還是有些緊張,故而胃口不佳,暫且喝點米粥緩一緩吧。
在他等粥好的間隙,貢院四周不時傳出書生們的尖叫聲和唏噓聲。
“哎喲,這米怎麼還是生的?”
“焦了焦了,這可如何是好?”
“嘖,燙死我了?,呼呼呼……”
各種聲音中,時不時還有碗筷落地的聲音,總之,一頓早飯就讓一群十指不沾陽春水的讀書人慌亂成一團。
盛言楚掏掏耳朵,盤腿坐在床鋪上,一雙眼睛則一瞬不瞬的盯看著窯罐,咕嚕咕嚕,窯罐的蓋子被白沫和熱氣頂起來後,他馬上跳下床掀開蓋子。
粥熄火太快,熬得並不濃稠,但勝在沒有夾生。
就著帶進來的鹹菜,盛言楚將煮開的粥喝了?個精光。
飽腹後,他又拾起用不慣的火石,衝洗窯罐後往裡邊倒了?十來瓣薄荷葉,將窯罐往小灶口上一架,吹著火,他細心的將灶台口的鐵門調小了一些,就這樣任由灶台上的火慢悠悠的燒起薄荷茶。
做完這一切,外?頭的日頭已經躥到斜上空,燥熱煩人的氣溫慢慢將貢院籠住,盛言楚手伸到書桌底下,從容的從小公寓拿了條冰鎮毛巾搭在脖子上。
突然的涼爽激得他渾身一哆
嗦,就在這時,門口站出一行書吏,漠然敲著鑼鼓從考棚前經過,再?折返回?來時,隻聽他們高聲齊喊:“酉子年八月鄉試第一場,吉時開考——”
振奮人心的聲音穿破雲霄,盛言楚不敢怠慢,搓搓手將考籃裡的文房四寶拿出來。
鋪桌布,倒水洗筆,研墨,動作一氣嗬成。
書吏們喊過?後,一個麵生的官員手一揮,抱著密封考卷的官差將手中的考卷高高舉起,像遊街似的讓考棚裡端坐的每一個秀才都看了?個清楚。
巡走完畢,之前敲鑼的書吏慎重的接過考卷,一間一間的開始分發考卷。
考棚布簾上方有一塊鑲著木扭釘子的板子,每發一份考卷,官差就會將木板放下,旋即拿起腰間掛著的鐵鎖將木板鎖住,木板一鎖,外?頭就隻能看到盛言楚伏案的上半身,這一鎖,就要鎖三天。
不論考棚裡邊是死了?人還是走水,亦或是考生生病垂危棄考,鐵鎖都不會輕易打開。
拿到考卷,盛言楚小心的拆開密封線,這兩年他拖義?父的關係做過?好幾套鄉試題,故而並沒有被三天幾十張考卷嚇到。
發考卷時,貢院裡很安靜,隨著密封線被拆開,盛言楚能清晰地聽到秀才們很明顯的倒吸涼氣的驚歎聲。
讀這麼多年書,盛言楚正式下場的科考唯有五年前的縣試,為了防止自己在鄉試上丟三落四,這幾年盛言楚有意識的培養自己一拿到考卷首先執筆將文籍上的信息一張一張的填寫完畢。
其實科考並沒有強求每一張考卷都署名,一般在頭一張上署了名就行,但臨朔郡之前出現過?有些考生的卷子被批閱先生弄丟了兩張,因?弄丟的那兩張沒有標記,貢院便是四處找一時也沒能從一屋子的考卷中找到,那位考生因?為這個無妄之災少了?兩張考卷的分數。
據說,當年那個考生差一點點就考中了舉人,後來貢院疏忽的事傳出去後,考生一紙訴狀將臨朔郡的貢院告上了?京兆府。
此事鬨到京兆府後,轟動京城,然而京兆府隻小懲了當時的臨朔郡郡守,並沒有恢複考生原本的成績。
為此,一條不成文的規定在民間冒了?出來:考生若不嫌麻煩,可以在每張考
卷上都標注文籍。
檢查沒有錯寫文籍後,他才開始例常看一遍這些考卷上是否有漏印、錯印、糊印,光檢查這項就花了他將近兩刻鐘的功夫。
才開考沒一會,貢院玄武街考棚裡就有考生不安的歎氣聲和吐槽題難的碎言碎語,雖然有官吏嗬斥不準說話,但還是有人管不住嘴在那嘟嘟囔囔的發出聲音讀題。
盛言楚捂住耳朵仍擋不住噪音,索性從小公寓裡揪出兩張衛生紙塞進耳朵裡。
清淨不少?後,他才正式審題。
葳蕤山分南北,地處南邊的臨朔郡幾百裡外?就是江南府,江南府是舉世聞名的文人天堂,大約是緊靠濃鬱學風江南府的緣故,臨朔郡的鄉試題要比北方京城難度偏高。
回?顧前年,盛言楚猶記得衛敬聯合貢院出得考題緊貼時政,秀才們不傻,知曉衛敬喜歡拿人間百態出題後,這兩年裡,秀才們花了不少?銀子買書肆的刊報品閱。
嘉和朝的印刷術技術並沒有達到巔峰,故而郡城的刊報極為的昂貴,且還要托人從郡城往外?寄到家,如此又是一筆費用。
包括盛言楚在內的秀才們皆咬著牙一期不漏的將刊報買了?下來,每每到手,都會一個字一個字的扣,然而衛敬今年卻在第一場鄉試上隻出了五道時務題。
盛言楚提前將幾十張考卷審閱了?一遍,數出隻有五道時務題後,說不心疼之前花得銀子是假話,心在滴血!
有幾個秀才和盛言楚做題的順序一樣,待籠統的看完考卷後,幾個秀才隻覺渾身拔涼拔涼。
盛言楚嘖了一聲,現在隻能期待後麵兩場能多一些時務題,不然他那幾十兩的銀子就真的打水漂連個回響都沒有。
五道時務題,剩下的題目由策論、算術以及律法三分天下,這三類幾乎持平,但顯而易見,第一場鄉試不論是策論,還是算術亦或是律法,難度都相當高。
審完題,盛言楚心底對第一場鄉試多少?有了?點頭緒,拋開難易,第一場側重於考察書生們的基本功。
一些簡單的墨義題幾乎沒有,帖經題多而冗雜,不過?四書五經難不倒盛言楚,對於那些熟讀書本的書生亦是。
喝了?一口提神的薄荷茶,盛言楚沉了?沉氣
,拿起筆開始先做帖經,麵對截斷的生僻句子,盛言楚先在素紙上默寫一遍再?謄抄。
帖經題於他而言雖是小菜一碟,但一張一張的帖經題寫個不停,再?穩的心態都會生出煩躁。
默寫完幾道帖經題,盛言楚起身在考棚裡踱步走了兩圈,扭扭脖子開始放空思緒。
對麵的裘和景翹著二郎腿正在跟一道算術題過?招,心煩意亂間,裘和景看到斜對麵的盛言楚突然罷筆站了?起來,神色不耐。
見盛言楚在屋裡走了兩圈後又端坐了?回?去,再?下筆時,筆走遊龍毫不停歇,一點都看不出卡題的難受。
裘和景抖腿的動作一滯,丟下筆學著盛言楚在屋裡走了兩圈,嘿,還真彆說,走兩圈後,裘和景忽然靈光一閃,再?看桌上的算術時,頃刻茅塞頓開。
接下來,裘和景將盛言楚當成了?神明,盛言楚起來活動活動,裘和景立馬有模有樣的照學。
盛言楚起初沒覺得有什?麼不對勁,直到他將考卷小心的卷起來放進考籃懸掛到門側掛鉤上準備煮中飯時,對麵的人火急火燎的也開始收考卷。
慌亂煮飯中將窯罐敲的叮當響,頓時引起周圍秀才們嫌棄的注目禮,盛言楚驀然抬眸,剛好跟看過?來的裘和景四目相對。
裘和景心虛的低下撿起打翻的窯罐,見罐子裡的米撒了?一大半到地上,裘和景登時捂臉尖叫。
焦灼不安的小表情惹得盛言楚忍俊不禁,活該!讓你學我!
裘和景是鄉下孩子,嗓門大,這一聲叫喚直接將附近巡邏的官差引了?過?來,一番怒斥後,裘和景蔫了勁的保證不再?喧嘩才擺平官差。
“誰再?大聲言語就拉到院中當眾鞭笞!”官差的一句話迅速讓幾間抱怨不停的秀才們閉上了?嘴。
官差一走,書吏們就敲著鑼鼓漫步在院中。
鑼鼓是為了?提醒眾考生吃中飯的,今天是鄉試第一場第一天,很多考生會陷入做題的興奮中而忘了?煮飯,所以衛敬安排書吏到了時辰就敲鐘。
廢了?一上午的腦子,盛言楚餓得不行,因?而中午這一頓他沒有將就。
將帶來的醃雞腿肉撕成絲絲鋪在煮沸的米飯上邊,然後蓋上瓦蓋,往灶眼裡塞了?根
小木棍慢慢煲。
收拾妥當,盛言楚將剩下的木棍往旁邊挪了挪,以防濺起火星燒了考卷。
瓦蓋噗嗤噗嗤的從孔眼裡鑽出鹹香誘人的氣味,不多時,窯罐底部發出滋滋的聲響,盛言楚回?想著他娘交代的話,從考籃裡摸出一個雞蛋敲到碗裡,然後將灶眼裡沒燒淨的木柴褪了?出來。
木柴冒得煙容易嗆嗓子,再?有為了防止走水,盛言楚謹慎的潑了一碗涼水澆在炭火上。
燜了?一會,盛言楚將椅子搬到灶眼處,就著小灶台,他直接拿起勺子挖起雞肉煲飯吃。
第一次**肉煲飯就如此成功,盛言楚忍不住翹起唇角給自己點了個讚,吹了吹燙飯,正欲送進口時,突然對麵飄來一股能齁死人的臭襪子味。
“誰呀?大中午洗腳?”隔壁青年人的吐槽接踵而來。
盛言楚屏息不由自主的望向對麵,果不其然,是大兄弟。
貢院也是出了奇的搞笑,竟選在吃飯的時辰給大兄弟送洗腳水,大兄弟難堪的對探出頭咒罵不休的書生們拱手致歉,大兄弟難啊,大兄弟也不想大中午脫襪子泛晦氣,但官爺將水端來了大兄弟不洗不行。
頂著十幾雙厭惡的眼神,大兄弟光榮的完成了?洗腳業務,那股令人作嘔的氣味也隨之飄淡。
盛言楚猛喝了?兩碗清香的薄荷茶下肚後才緩過?氣,一雙眼幽怨的看著對麵的大兄弟,暗道腳臭真不是一般的攻擊武器,若再來一個腳臭的大兄弟,他覺得他這幾日窒息而死的幾率很大。
八月天,悶熱的讓人很是不爽,若再摻雜一些古怪的氣味,沒人心情會舒服。
考棚逼.仄,一頓飯吃得盛言楚後背都濕透了,貢院中的常青樹被曬蔫了葉子,此刻無精打采的往下垂下樹枝。
碗筷洗乾淨後,盛言楚將脖子上發著汗味的毛巾甩進小公寓,複又拿出一條嶄新的冰鎮毛巾擦拭身子。
擦乾後背的汗水,盛言楚將褲子卷到大腿,衣衫半敞,就這樣毫無修儀的盤腿在床榻上打坐小憩。
耀眼的日頭爬到頭頂,外?邊就跟一團火一樣不停得灼燒著貢院,這會子心煩體熱,便是有心想做題也無能為力,索性冷靜一會。
俗語心靜自然涼並非沒道理,閉目
養神間,盛言楚隻覺外?頭的熱氣卷著小小幽風送進考棚,他甚至能感受到耳畔的頭發隨風飄蕩……
正當他享受曼妙時光時,隔壁書生唔得一聲呻.吟。
下一息,拉稀和臭氣順著陰溝四散。
盛言楚跳下床立刻往小陰溝裡倒了?滿滿一袋的西柚洗衣粉,剛好門口水桶裡的水沒用,這會子全潑進了?小陰溝。
一番眼疾手快下來,盛言楚所在的考棚才幸免於屎臭當中。
每間考棚如廁用得小陰溝並不相通,兩邊用黃土壘得很嚴實,據說沒封之前曾經有書生借著小陰溝和隔壁書生互通紙條……
盛言楚惡心的打了?個寒顫,通過?那個沾滿黑黃汙垢的小洞傳小抄怎麼看都彆扭。
封了?也好,但封了?並不能阻攔氣味往四周躥。
盛言楚一袋西柚洗衣粉衝進後邊的糞池後稍微減輕了隔壁吹來的臭氣,但耐不住一個兩個考生接二連三的拉稀。
早上草草吃一頓沒什?麼,做了?一上午題後,書生們都打算吃點好的,可煮的飯不如意,半生不熟或是焦黑如炭,加之喝了?帶水草的水,不拉肚子才怪。
一時間,不加掩飾的痛苦呻.吟在各大考棚此起彼伏,夾在中間的盛言楚欲哭無淚,翻開考籃揪起一塊乾淨的布巾圍住口鼻,嘴裡嚼著一大把薄荷糖,如此,他才在這場臭氣戰爭中佇立不倒。
到了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為什麼官差大中午的給大兄弟倒洗腳水,大概是覺得大兄弟的腳再?臭也臭不過?當下吧。
臭氣持續了將近有半個時辰,這期間盛言楚腦門上的汗珠就跟地裡的綠豆一樣,一顆一顆的炸開。
過?了?正午,一天中最?熱的時辰到來,經曆了?一場臭氣洗禮,盛言楚此時腦子似乎比早上醒來還要清醒。
悶著頭,盛言楚一不做二不休,提起筆一口氣寫到天黑。
期間對麵的大兄弟又洗了?一回?腳,昌餘的裘和景還在學他,隔壁兩個書生又躥稀了?兩趟……但這些都沒有動搖盛言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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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臨,書吏們抬著竹簍一間一間的分發蠟燭,一共四支,四支管兩個夜晚。
沒一會兒,抹黑的考棚亮起一根根搖曳的蠟燭。
不過?也有不舍得這
麼快就點蠟的書生,借著灶眼上煮飯的光,書生們繼續奮筆疾書。
盛言楚既沒有點蠟燭也沒有做飯,他想趁著抹黑回?趟小公寓洗個澡。
像他這樣抹黑坐著的書生亦有很多,這些人大多打算等夜裡涼了?再?點蠟做題,至於抹黑中他們在乾嘛?誰知道呢。
漆黑是一種保護色,黑暗中,各種不軌的小心思開始悠悠往上騰升。
考棚之間有人隔著牆傳小話,有人泄憤的撕扯素紙,有人借夜色拿木炭砸白日讓自己不爽的人,還有人像條陰鷙的毒蛇躲在暗處嘶嘶的吐著紅舌……:,,.